不负良辰

　　晴天一个接一个来。秋天亮了，把蒙蔽太久的时空照得通透。我今天看到的一切都年轻起来，我好像重回到第一次恋爱。
　　阳光涂掉了木质地板流畅的纹理，也涂掉了地板上匆忙的鞋印和沉落不久的尘埃。阳光过剩，不断从地板上溢出来。
　　唯有少年的心志才是这样不惧炫目之物的。人老了，就要避开过于强烈的光亮，这样亮得炫目的阳光，如今我已承受不起，总会不由自主避开。岁月苍茫，许多不期而遇的强光，早把感受光亮的能力弱化了，渐老渐沉寂，最愿意接受的，现在只能是适中的光亮；有时候，环境亮度幽暗一些，可能更好。隐晦一些，含蓄一些，闭上眼睛沉思，也会觉得更加安全一些。神游八荒，那可是难得的自由无羁。闭上眼睛，重逢曾经的炫目时候，很刺目，很惊心，就连正在生成的白内障都无法完全阻绝。条件反射，我总是尽力把过于强烈的视觉性冲击反推回去，保证留给自己一个光亮适中的安谧区域。
　　总体上的秋天越来越明亮，却是愿意接受的，毕竟，晴明之秋降临在炎炎苦夏之后，更加温和一些，也更加亲切一些。街上，光影堆积到了最丰富的时候，也都是中调的，都像熟睡于安谧中的婴儿，不惊不乍。自然而然，婴儿幻象把我带回小时候，重现寒冷和饥饿感觉。那是另一种强光，煞白煞白的，刺得我眼睛胀痛，周身难受，我就奋力把那一道惨白的强光反推回去，把所有心思拉回到大街上来。
　　车辆和行人之外，清晰可见的，还有丰满的行道树，还有笔直挺拔的灯杆。路面终于纤尘不染，我能从中看出若干年前石子路面的质地纹理来。
　　我现在关注更多的是同龄人，如今，与我一样，他们的步履都慢了下来，这是造物赋予他们的权利，也是造物给予他们的奖赏——你们该慢下来了，剩下的日子里，一切都不用着急。我却有些惋惜，我们简直是白费了当年无处安放的少年盛气，怎么这么快，那些盛气就像一堆堆烧透的柴火一样，渐渐安静下来，只剩下无烟的余烬又白又亮，显得相当纯粹。我也庆幸，我与别人略有不同，我走路的速度依然很快，好像还在坚持，从遮蔽过地板，现在又遮蔽路面的强烈阳光的荆莽中奋力钻出去，到光影更加含蓄的地方去。快速离开沿途一堆堆闲聊的人们，离开顽固不化的烟味儿，汗味儿，离开叫卖声，离开广场舞炸裂的音乐。也曾这样离开“阳光小筑”里永远无法清除的饭菜气息——我在坚持，不要让自己变得更加平庸且粗鄙，不要变成一个冥顽不灵的，只会纯粹过日子的。
　　离开街道，到移动营业厅去。我有一项业务需要办理。
　　今天的小城，好像摇身一变而慈祥仁厚了许多，中调的明亮真的让我开怀。这么多年来，它第一次没有蒙上厚厚的尘埃。它突然变得令人喜爱，这个结果，也在我的预期里。
　　其实，今天我见到的人大都可爱，都像鲜艳的秋花正在绽开。
　　从前，我洞察过许多人的心怀鬼胎，今天，他们好像全都脱胎换骨了，好像都曾进入到佛光里，现在又从佛光返回到俗世中来。今天的大街有些反常。仔细一看，原来，许多地边摊不见了，密集停放的摩托车不见了，街道变得宽敞明亮了许多，而正好，晴明秋天的阳光也很爽朗地照在街上。
　　应该还像从前一样，人与物，应该都被驱赶了。我想。那些小货摊摊主，那些钉鞋的师傅，那些天天在街角扎堆儿等待雇主的短临工，他们都去了哪里？疑问尚未得到解决，我的少年盛气再次抢先勃发，我的愤怒再次抬头。我又向曾经毫无掩饰地无情地伤害过我的，现在又变了面相温柔地侮辱我的，尖锐的，锋利的，强光一样的东西，作金刚怒目了！
　　我带着一腔愤怒走进营业厅。我仿佛可以看到我极度扭曲而严重变形的脸庞。我觉得自己简直太像头戴黑帕身穿长袍闯入人群的凶神恶煞之流。我的粗野，我感受到了。
　　值班的小姑娘向我微笑致意，她好像根本看不见我脸上无法掩饰的愠怒之色。那一刻，我猛然觉得，我和小姑娘，和所有其他人，处在完全不同的季节里，小姑娘在百花烂漫的仲春，其他人在晴明敞亮的仲秋。我，在沙尘肆虐的早春。
　　我为我的粗野深感无地自容！
　　我对小姑娘回敬笑脸，虽然我的笑脸肯定是极其僵直的。
　　发现了自己无端的愤怒所致的可憎，改变就是必须的。我想我心里的火海必须熄灭，想象并放大的恶魔，我必须将其从心里驱逐出去。无论如何，我都应该对处在春天里的人们赠以春风与碧绿的草地，应该给处在晴明之秋的人们赠以亮丽且柔美的阳光与绚烂的秋林。
　　我对小姑娘的服务太满意了，对她再三致谢，小姑娘回应道：“不客气，大哥！”
　　“大哥”？这把我吓了一跳，但也让我心花怒放起来！一只口罩，一顶棒球帽，竟让一个年届花甲之人秒变“大哥”，世间恐怕没有比这更有喜气的事情了！
　　我应该是在小姑娘春花一般的笑容的护送下离开营业厅的。
　　秋日艳阳照射的街道，细节更加丰富，纹理更加清晰，我的近视眼仿佛得到治愈。在蓝得纯粹的天空下，在亮得纯净的阳光下，城市尊严的一部分，一定来自于那些身穿橙色工装的环卫工。每每见到他们，我的心里都会生出一份敬意和谢意，虽然，在他们所从事的公益事业所涵盖的道德层面的背面，珍稀生存机会的峥嵘事实也是无法回避的。我还相信，一切健康指征的背后，必将有强大而端庄的灵魂。
　　又来到猛然变得空旷的街区。我心中的疑问与哀婉，在明亮的阳光下再次呈现出来。那些坚韧且卑微的人们，他们如今去了哪里？他们又把生存的希望寄托到哪里？
　　街边有新公告。
　　原来，他们全都搬到新开辟的一条步行街上去了！我知道那条新街。
　　他们果然都在那里！
　　那些小货摊摊主，那些钉鞋的师傅，那些待雇的短临工，他们都在这里！摊主们，钉鞋的师傅们，支起了凉棚。待雇的短临工，已经所剩无几了，他们依然扎成堆，抽烟，轻松谈笑。我就在心里暗暗祝愿他们；但愿但愿，还有雇主光临，以使他们新的一天，不至于虚度。
　　今天有人叫过我“大哥”，我心里的快意还在阳光下蔓延。我挂念的人们，他们的生活依然有着落，又是让我很放心的。今天，这个小城实在般配纯粹的蓝天和纯净的阳光，而世界上最般配阳光的事情，不是增加了多少富人，而是减少了多少穷人；不是资本庞大到骄奢淫逸飞扬跋扈，而是资本带着救赎原罪的虔诚与良善，秉承道义襄助贫弱，并教会贫弱自我成长，最终都变得丰足，健壮。
　　回来了。门口的光斑移动了，地板上的阳光变弱了，现出清晰的木质纹理，也呈现出清晰的鞋印和尘埃。
　　今天又可以安心读书了，如此良辰，不应辜负。无论如何，我必须珍稀秋天里难得的好时光，多收纳一些快乐，并借这美妙时光的牵引，反身追回少年，让内心，重温曾经有过的明丽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