甜醅曲里日月长

甜醅曲里日月长

梁正虎
春末夏初，小麦、豌豆、洋芋、油菜都种好了，但还剩下那么一小块不上档次的边角次地，即使次地，我们也不叫它闲着荒着，起码可以给牲口种一点青草。我们把地简单整理一下，等待一场春雨之后，趁着潮湿劲儿，将一二升玉麦子用耧播种在地里，或者干脆直接用手扬撒在地里，然后重重地耙一边了事。因为地次，又因为种植目的是青草，我们耕作的程序也就相对地简单粗糙。
如果赶上较好的雨水，玉麦子苗分蘖盘根，竟也能生长旺盛，齐刷刷吊上一串串铃铛穗，风吹过，似乎仓朗朗作响，叫人心生喜爱。犁地时，牲口苦力大，我们陆续将它割来，成为牲口的一点营养餐。但最终往往也割不完，到了秋天，剩下的那部分竟也成熟了。
收获后的玉麦子颗粒修长，颜色黄白亮丽，有亭亭玉立的感觉，它属于小杂粮，是酿造甜醅曲儿的上好原料。到了盛夏，祖母就颠着个小脚，从货郎担那儿买来甜醅发酵母，张罗着要做甜醅曲儿了，我们自是高兴。她先取几碗玉麦子，放在簸箕里，洒点水，弄潮湿了，就用手反复地揉搓。待玉麦子的表皮都揉搓下来了，然后簸几下，将玉麦子的浮皮簸出去。去了皮的玉麦子用水淘洗，洗去杂质，然后入锅，待水开了，再用文火慢慢咕嘟咕嘟蒸煮，待蒸煮的玉麦子表层开了花，就可以了。祖母把煮好的玉麦子捞在面板上，均匀摊开，一直凉冷，然后加入甜醅发酵母和匀，装进瓦坛中，放在炕上或者灶上，保持恒温，捂严发酵。经三到五天的发酵，坛里的玉麦子表层长出了纤细的白色绒毛，并有浓浓的酒香荡漾开来。这时候，甜醅曲儿就成熟了，就可以食用了。
夏季炎热，我和父亲从地里劳动回来，祖母喜滋滋地从瓦坛里挖出已成为甜醅曲的玉麦子，倒在瓷盆里，兑上凉开水，调上白砂糖，搅匀，就成了白生生，蜜旺旺的甜醅。我咕咚咕咚喝着乳白的浆汁，嚼着筋道的玉麦子，享受着祖母的劳动成果，倍觉甘甜如饴，满嘴生津，神清气爽。我和父亲都能一气喝下三大碗，甜醅曲儿的醇香、清凉、甘甜一时解除了我们的焦渴疲劳，这酒香醇厚的甜醅实在让人受用无比。父亲擦着嘴，一个劲儿说：“哎呀，喝香了，喝好了”，然后是吞云吐雾一袋旱烟。祖母一贯把甜醅曲叫酒醅子，她望着我贪婪的样子说：“少喝点，喝多了会喝醉的。”事实上，我非常盼望能让酒醅子喝醉，体验一下晕乎乎的感觉。这时，我躺在土炕上，感觉到我们的日子呈现出少有的幸福时光。
祖母将瓦坛里发酵好的玉麦子分一点给左邻右舍，让他们分享。远亲不如近邻，祖母常常怀着这份信念。邻家的叔叔婶子们也会礼尚往来地给我们送来几棵菜或者几枚果子，生活袅着一方风土的曼妙画卷，日积月累间，村庄便伫立在绵延不尽的乡情乡音之中，人们互相之间也倍感温暖了。
母亲做的甜醅曲我也喝过，味道醇香悠长，那是母亲独有的味道，无人代替。但母亲早早先祖母而去，在我的生活中，缺少了许多母爱的成分。祖母风烛残年，颠着一双小脚，拖着飘忽的身体，挣扎着用她的仁慈厚爱照管着这个家。一粥一饭，看似平淡无奇，甚至有点粗糙，但她尽心尽力了。因此，祖母做的每一碗甜醅，我都喝得那么入心入魂。
随着时间的推移，母亲、祖母都先后离我而去了，喝甜醅曲在我们的生活中已是很稀罕的事了。后来有了妻，妻虽然也有做甜醅曲的手艺，但现在生活节奏加快，压力加大，哪有时间慢慢酿造甜醅曲喝呢？我们已无暇顾及甜醅曲了。三伏天儿，酷热难当，渴了，直接喝冰镇饮料。但冰镇饮料越喝越渴，无论如何也找不到甜醅曲儿的绵甜醇厚，也找不到那种悠闲自如的心情了。
炎炎夏日，出门打工，汗水湿透了我们的衣衫，口舌干焦，心也干焦，这时候，多么想咣当咣当喝几碗甜醅曲啊。于是，我在电话里嘱咐妻子，再忙也要抽时间好好酿一坛甜醅曲儿，我回来美美地喝几天，妻爽快地答应着。妻做的甜醅曲儿一样的酒味芬芳浓郁，喝了一样的清心提神，感觉到日子一样的和美滋润！
甜醅曲儿伴随着长长的日月，一同慢慢地走着，里面有童年的味道，家的味道，亲人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