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下之城
2022-01-04抒情散文李兴文
有些年头,这里不下雪了。这个城市,所有古老的屋顶上,多年都不再生长瓦松。所有电梯公寓顶上的景观灯,把浅黄色的光明,反射到城市的黑暗之中,好像给这个城市涂上了一层虚浮的面霜。所有的街道都蒙尘甚厚,人都行走在尘灰之上;洒水车打湿的,只是这个城市……
有些年头,这里不下雪了。
这个城市,所有古老的屋顶上,多年都不再生长瓦松。所有电梯公寓顶上的景观灯,把浅黄色的光明,反射到城市的黑暗之中,好像给这个城市涂上了一层虚浮的面霜。所有的街道都蒙尘甚厚,人都行走在尘灰之上;洒水车打湿的,只是这个城市关于湿润的愿望。所有的环卫工都像守墓人。所有的行人,都像刚出土的兵马俑。
那辆洒水车一定来自遥远的未来,它每一次穿过这个城市的每一条街道,都像对这个城市招手致意和简短演讲,那种手势和言语,城市里没有人听得懂。但它自己,总是激动得涕泗滂沱。洒水车给城市带来的湿润总是短暂且弱不禁风,转眼间,街道就干了,就扬尘了。尘土带着好几个朝代的土腥气。最远的朝代最厚重的灰尘中,行走着面目冷峻的长矛兵。
我担心,这座城市早晚都要被吹成丹霞景观。有人说,不会的,它反倒有可能变成一大群卡斯特溶洞,毕竟,原先流淌在地表的水,以及风调雨顺的年头里落下的雨,都变成了地下水。那些地下水,带着地面上千百年来无数苦贫者的泪水和孤单的英雄豪杰们的血,那样连血带泪的水,正在蚀空深埋地下的许多个王朝。地面以上,干燥得四处裂口了。
但这个小城里没有几个人发现这些危险,他们也不敢对所有市民们说,因为他们有深刻教训,那些市民们绝不相信他们深信不疑且引以为豪的城市会坍塌,他们也决不允许任何人诋毁和污名化他们钟爱的城市,否则,他们会对所有心怀叵测者和消极反动者群起而攻之。长吹的风就像无畏的勇士,但勇士们在这城里没有朋友,他们必须忍痛割爱,让这个了无生气的城市早些坍塌。
没发现吗?现在的女人,不分老幼,都在不计代价地护肤保湿,就像更多的男人都有帝王情结一样,她们都有后宫美梦。没有一个女人担心自己的身体湿气过重,因为她们没有一个愿意衰老。湿润的她们做好了准备,要销蚀所有性欲强盛的男人;她们相信,女人的衰老多半是因为男人。但目前,这个城市因为严重缺乏男人气质而显得萎靡不振。而过于强势的女人构成的世界,男人的缺位之处都是水淋淋的空洞,水从那些空洞处大量流失——最终的结局,难道不是喀斯特溶洞群?
这玩笑开得真够奇绝。细想一下,倒也不差。辛勤养家的男人太多了,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男人又太少太少。有点狗屎运而甚嚣尘上的男人都焦渴干瘦,游手好闲勤吃懒做的男人都太臃肿;勤吃懒做的男人是这个城市干缩所致的裂缝,辛勤养家的男人,都在不辞劳苦地填补那些裂缝。女人们,都在等机会为这个城市完成最后的仿瓷工序和贴墙纸工序。焦渴而干瘦的男人们所做的最后贡献,是为崭新的城市点亮每一盏灯。
我不想做那样的男人,也不喜欢那样的女人,除了家人,我在这个城市里一直孤身一人。现在我开始老了,不能不放下身段了。我想找一些人来陪伴我,或者我去陪伴那些需要陪伴的人也行。但有人觉得我离他们太远,离这个城市太远,无法走到一起;大家彼此只能张望,解决不了任何实际问题。最好的办法就是,我尽快回到这个城市之中,回到所有人的生活之中,大家一起谈论当官,谈论发财,谈论男人勾引女人,女人勾引男人。谈论包养女人或者收留一个愿意吃软饭的男人。交流性经验。甚至真的群交也行。只要不谈论读书,不谈论离群索居和特立独行就行。
这个太容易了,并不需要深思熟虑反复考量。
我的问题是,我承认并接受他们的说法,但我们之间,实在相距太远了。
那究竟是什么东西隔离了我们呢?
我真的不知道,而他们也不回答。
我真希望这一切都是一场梦。但我也怀疑人们失水过多,上火,焦虑,甚至已经神志不清;包括我,我们大家谁也无法说服谁,谁也没有掌握最高真理,我们都只是挣扎在各自的选择和幻想之中。
这个城市真的太干燥了。男人们都像正在脱毛的旱獭,一身深灰;女人都像竹鼠,躲在阴湿的地下,白白胖胖,就像新鲜的竹根。其实我与那些男人没有什么不同。我也只对女人投其所好。我只需不惜钱财,让她们有钱买得锦衣玉食光鲜滋润就行。她们在自己真正的人生目标鼓励之下,从不会计较男人的长相。
我想到过陪读的少妇,务工的村姑。但这样的女人大都像掉进深井里的受害者,我一旦坠落下去,她们一定会借此机会从正在经受的苦难中挣扎出来,并很快跻身于城市时尚生活之中。再说,我首先必须穿过城市规则这个小小的井口,我必须像一只猫那样缩骨,必要时候,我还得脱掉衣服裤子,像一只泥鳅那样贼兮兮地滑落下去,从此深入到湿润清凉之中。当然也就深入到漫长的黑暗之中,只能听听刮过井口的一阵阵风。时日一久,我一定会怀念深井外面干热的扬尘。
我犹豫不决。
我并不知道我到底需要地面的扬尘和乱吹的风,还是需要地下的黑暗,阴凉与湿润。
在日日扬尘的城里,我还能讨好那些未婚的领班或单身的白领,以及,自营店的老板和那些悠闲得只好天天打麻将的小股东。
但是,我被告知,我觊觎的那些女人,都是“放水”的女人,她们对男人的需求从来都是第二位甚至第三位的,第一位的,永远都是钱。一个工薪族男人能给她们多少滋润?但若铤而走险,以一身爽朗清洁屈就一滩滩粘滞之物,人生自此绝对不会另当别论,那样的男人将会改写一部专供自己阅读的历史,那一部历史也只有他们自己读得懂。
我明白了,那些女人的人生太需要一种力量,她们很有必要凭借这种力量,从她们认为的真实回归到我认为的真实之中。
但这谈何容易,人生过程本就有太重的虚拟嫌疑,现在没有一个人能说清楚活着事件到底真实还是虚拟。
我必须从所有幻想,想象,甚至尝试中尽快抽身。我在这个城市里需要陪伴,需要想念别人,也需要别人想念我。但是,因为彼此横亘于心的种种隔阂,这个多年不下雪的城市,注定要让我的愿望落空。我想我必须像那辆洒水车,不要停止自己的鸣叫,也不要忘记把自己感动到涕泗滂沱,更要把这个极其干燥的城市按时打湿。
是时候,我该收敛起读书人文质彬彬的样子了。像我这样一个成天想入非非的人,在这样的城市,不会再有多大价值。这个干燥得四季扬尘的城市,它缺少的不是一个文质彬彬的男人,而是左右逢源呼风唤雨的男人,以及,自甘落于尘下,享受高冷滋润的女人。这个城市也不急于期待一场酣畅淋漓的大雨,它只需要持续的风,吹醒心怀鬼胎的男人潮湿发霉的心,收容心甘情愿回心转意的女人。既然已经选择生活在这个城市,那么,男人们都要保持劳碌和沉默,女人,必须安排更多的时间,网上购物,夜间跳舞,过一段时间,或者带着张狂,或者带着失意,出去旅行。她们中的一些,早就在选择配偶的时候,彻底放弃了选择爱情的权利。结婚只是一种仪式,生孩子,只是一种人生凭证。但如果不结婚也不生孩子,那就是一个彻底失败的女人。
有些年头,这里不下雪了。冬日的阳光已经干透,所有古老的屋顶,多年不再生长瓦松。所有新潮的电梯公寓,楼顶都装着景观灯,把面霜一样浅黄的光明,洒向无边且幽深的暗黑之中。这就是我生活其中的,被尘埃埋没的城。
所有的路人都缺乏激情,所有的传闻都无足轻重。但确实该下一场雪了,男人们干燥的的喉咙需要湿润;雪霁,女人们漂亮的时装,需要真正的阳光来照明。对他们和她们来说,城市里从没有过庄重严肃的事情,而只有过具有娱乐意义的事情。
下一场雪,然后天晴。课业负担过于沉重的孩子们,需要游戏,奔跑,尖叫。我,需要证实一下,我若下决心回归城市,到底需要跨越多远的路程。我尤其要给自己证明,我是否还在暗恋我过去暗恋的人,她有没有勇气,接受我这个还在坚持读书的人。
实在该下一场雪了。
“大寒”之后,四围高山都要返青,山间田地里的冻土都要苏醒,春天的城市,将会流行一种别样的风情。
男人有机会要挺直身子了,女人有机会要特立独行了。我也将让自己的心念,勇敢地返回这个居住了几十年,但一直虚浮于尘灰之上的城市。我要说出真相给所有的人,这个充满欲望的城市,地下,多处,已经开始裂缝。
回去,在这个城市塌陷之前,顺便寻找以前走散的人,看望新近出生的人。
2020-1-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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