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叙事散文

拖曳的红光

2020-09-24叙事散文李兴文
雨又下起来了。这场雨来得又大又急,像这样突如其来的“哑白雨”⑴在今年夏天早已没有新意。断断续续一月有余,在漫长而冗繁的雨的篇章里,晴天反倒成了起辅助作用的标点符号。繁管急弦的前奏过后,不紧不慢的行板又开始接续上去,好像有意忽略了时日,说不上
  雨又下起来了。
  这场雨来得又大又急,像这样突如其来的“哑白雨”⑴在今年夏天早已没有新意。断断续续一月有余,在漫长而冗繁的雨的篇章里,晴天反倒成了起辅助作用的标点符号。繁管急弦的前奏过后,不紧不慢的行板又开始接续上去,好像有意忽略了时日,说不上什么时候会停下来。
  街上的雨水起了涟漪,很清澈,仿佛自由自在流淌了千百年的山溪——根本在家坐不住,必须出去走走,尤其是静静地坐在家里听外面一本正经戒骄戒躁的雨声,心里会更加烦闷。积习难改,不出去走走,仿佛今天的日子就过得很不完整更不完美——才冒着大雨到街上来。
  行道树木的叶子极其鲜洁。雨线激起的水雾在树冠上白茫茫的。远处的景致尽在雨雾的笼罩之中,近前,从雨水上碾过去的车轮发出的响声格外别致,“唰——”的一声,再看时,车已经挪移到远处,声响也在远处休止。仿佛车轮碾压雨水的声响消失得有些悲壮,那辆车的尾灯就“哗啦”一下亮了起来,鲜红鲜红的,那么亮,亮到看不见灯光里的任何细节,也看不清灯光周围的其他景致,鲜红的灯光把昏暗中的其他色彩全都淹没,并把黑暗的程度猛然加强。红光的范围被雨雾浸润、放大,洇映成柔和的一团,宛如悬挂在门廊下的大红灯笼。大红灯笼点亮的时候,如果正好赶上朔风暂时停息,红灯笼正好纹丝不动,唯有精灵一样奇妙的雪片落上去、落上去,那种情景总会令人难忘的……通红的尾灯熄灭了,那辆车从雨雾茫茫的街口一个急转弯绕到另一条街上去了。
  雨声又响了起来——原来它曾经暂时停息,停息在猛然闯进脑海里的红灯笼里,如今红灯笼暂时离开,雨声迅速挤了进来。雨声响在树上,也响在伞顶上,“噗噗噗噗”,好像有五百只鸡在争抢伞顶上的米粒。另有旧式的楼房,房顶的排水孔设置在檐边,积少成多的雨水就从排水孔里齐心协力地喷涌出来,变成一段生机勃勃的抛物线,重重地掉落在人行道的吸水地砖上,发出一长串响亮的“啪啪”声。伞顶上的雨声相对则要轻柔一些、亲和一些,听得出来,都是笃实饱满的雨点散乱无序的自由敲击。
  雨太大了,雨伞终于变成一个柔弱的符号或者一个乏力的象征。短袖体恤的双肩,长裤的裤脚,当然还有鞋子,已经湿透了。脚上的鞋子是一双网眼皮鞋,密集的雨水在鞋面上的渗入简直到了畅行无阻的地步。袜子尽湿,脚趾正在无可奈何地忍受“涝灾”的折磨。但还要继续往前走,仿佛是去追逐早已不见踪影的汽车去的——刚才的汽车尾灯红得那么醇厚、那么饱满、那么亮,但不仅仅见于刚才,此情此景已经见过多次,然而这次格外让人浮想联翩:到底还在什么时候见过的呢?
  街上行人极少,车也寥寥,长街上差不多只有清澈的雨水在荡漾、在奔流,一边奔流一边带走千万个白花花的水泡。能听到的,也只有杂乱的雨声了。
  整个城市的地势是相当倾斜的,当地人自称为“山城”。按理说,城市街道的排污和房屋的排泄雨水都不是问题,但事实并非如此。一月多来大雨不断,街上一直流荡着莫名其妙的臭气。现在看来原因全都清楚了,如今,丰盈充沛的雨水一直在给城市涤尘荡污,也在清洗人的行为中粗俗鄙陋的种种“遗迹”。即便如此,出去散步未尝一日断绝,而雨伞,只是让人心安理得的特殊符号,偌大的暴雨,轻薄的伞当然不能完全承载得住,但还要煞有介事地擎着,以便让自己和路人都感到心安。其实,在自己,凭借雨伞听听雨声倒是千真万确的。
  茫茫雨雾中,街灯如存身于远方的云雾,又仿佛是从另一个世界亮起来。街灯发出的光是明黄的,据说这种灯光亮度很高,在节约能源和能源充分利用方面可以做到事半功倍;又据说,这种灯光色调柔和,让人看上去舒服,那么说,应该属于和谐城市中的一部分和谐元素。在雨天,这种灯光分明显得慵懒、疲倦,仿佛是许久以前各村各镇自行修建的小型水电站勉为其难的电力曾经竭尽全力才创造出来的丰功伟绩。那时,所有的白炽灯泡都能点亮,但都是一样的昏黄而幽暗,让人视觉疲劳、让人视线模糊。现在不同了,虽然同为黄色的灯光,的确比以往的灯光要亮千百倍。那些灯杆在街边上等距离排列,并规规矩矩地沿着一条看不见的线伸向远方,无论延伸多远,大抵不会超越这个城市所在的范围。到底还是当下的东西,熟悉与不熟悉都无所谓,倒是偶然疾驰而去或者疾驰而来的汽车,出于向车辆和行人警示的目的,鲜红的尾灯和前面的防雾灯在雨天就会早早点亮,特别是从眼前、身边疾驰而去的那些,鲜红的灯光在光洁的柏油路上有很长的拖曳,积水甚多,路面如镜,拖曳在路上的灯光痕迹又大又长,像充分燃烧的火一样激情四射地跳动着,与疾驰而去的车辆紧紧跟随——此情此景这样熟悉,到底在何处见过的呢?
  鲜红的尾灯酷似大红灯笼。红灯笼曾经被安放过镰刀把儿那么粗的自制蜡烛,蜡烛的蜡是纯天然的土黄色蜂蜡——点燃以后,烛焰如炬。青黑的烛烟从灯笼的上口排出来,然后在空中飘散,空气中就会有淡淡的蜂蜜甜香味儿。要么,是在敬神的时候,要么,是在娶亲的时候,要么,就是在年节时候,大红灯笼就会被高挂起来,在晚间点亮。
  红灯笼都是用红纸糊出来的,厚厚的红纸粘糊在竹、木骨架上。那种红灯笼的光所照并不太远,却红得温润,红得陶醉,红得氤氲醇厚,红得慈祥安谧。那样的大红灯笼显然不是用来照明的,确乎也是一种符号。生活有许多说不清、道不明的意义,但又有必说的必要,与其这样为难、纠结,不如简化,那就简化,人是善于偷懒的动物,但又屡屡把偷懒行为美其名曰“变通”。大红灯笼就是用来“变通”各种美好意义的。由于大红灯笼代表了太多美好的意义,因而,它们的用途极为广泛。正值年节,天气很冷,总会下雪,“正月里来雪打灯”,雪片拂过大红灯笼发出的响声窸窸窣窣的,宛如蚕食桑叶,却是隆冬,因而,日子因为大红灯笼被悠然落雪所轻柔摩挲就显得安详宁静了许多。
  少年玩伴,终于有人率先娶亲了,其他伙伴居然莫名其妙地脸上发烧变红且心跳不已,不知道该恭贺恭贺,还是该戏谑戏谑,或者干脆纵情戏弄一番、取笑一番,总之要把自己内心的紧迫感、惊奇感和焦灼感发泄出去,也许这样做,也许不这样做,很快就等到“闹新房”了。大门上挂起纸糊的大红灯笼,里面装上一个一百瓦的白炽灯泡,既志喜庆,又可照明。新房里挂着同样用纸糊出来的灯笼,不过小一些,精致一些,更好看一些,也装着一只白炽灯泡。“闹新房”闹到高潮的时候,那是除却新郎之外的在场者们最粗野、最放情的时候,青春的力量和青春的潜意识在那个时候、在那个场所毕露无遗,“闹新房”的伙伴成了主角,新郎反而成了忍气吞声、痴痴呆呆地发笑的看客。烟雾缭绕、酒气冲天、面红耳赤,最后就是无恶不作……伙伴所娶的新媳妇儿是标本一样的农村女娃儿,红头绳,红棉袄,红围巾。纸糊的灯笼发出的暗淡的红光悠远神秘,红棉袄上跳动着柔情蜜意。忽然觉得,那个瞬间不像是真的,世间怎会有那样迷人的浅笑和矜持的举手投足呢!那个标致的女娃儿居然在今夜要和那个一直傻笑的伙伴同床共枕了,并且,结婚的伙伴何以因此就变得跟其他伙伴完全不一样了呢!这一切距离自己何以那么遥远、又那么陌生!率先娶亲的伙伴怎么就这样突然变成了大人、而自己还是一个极尽顽劣之能事的“孩子”?从那一刻起,村庄和村庄里所有的人仿佛都在嘲笑尚不知婚配为何物的可怜的人。在村庄和村里人冷峻的嘲笑中,自己的可怜,自己的鲁钝与呆傻,居然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确乎有充当别人笑料的缘由。后来,别人昏天黑地地接着“闹新房”,自己怎么悄然逃离,是害怕、是失落、是嫉妒、是仇视、是丧气、是惭愧、是自卑,还是……说不清自己的心里是什么感觉,只想远远逃离。但有一点很清楚:自己,的确也应该做幸福的“当事人”了,应该在红光的照耀下变成“大人”了,可是,又不确切地知道自己的童年应该妥善安置在哪里,至于自己正在面对的贫弱的生活让相关富足的一切都变得渺茫起来……
  从伙伴家大门里出来,天上正在下雨。春雨,细细的,柔柔的,若有若无,如丝如缕。幸好还能从大红灯笼的厚厚的红纸上听见沙沙的雨声。雨极细极小,灯笼外面的红纸被一百瓦的大灯泡烤热了,纸面总是很干燥,细小的雨点落上去总能发出清越的沙然之声,那声音清越便很清越,却有些杂乱,酷似当时五味混杂的内心感觉。
  那晚逃离了伙伴新婚“闹新房”的现场。次日,又无声地告别了和伙伴们共有的故乡。这一别离,明确而果敢地把自己变成了飘荡在外的“游子”,把自己的人生从此装进了书本,而故乡的模样永远就停留在伙伴的新婚之夜。此后几十年的时光流转过程中,伙伴的新房,伙伴新媳妇儿的模样,伙伴家大门口的红灯笼,那年春天润物无声的春雨以及深沉的春夜,都像荨麻叶一样撩拨着脆弱和善感的心、并让这颗心长时间隐隐作痛。一直都说不清楚为什么会有那样的痛楚和凄凉的感觉,仿佛从此开始生病,并且病得不轻。后来,轮到自己结婚了,虽然是糊里糊涂地结婚的,那些奇怪的感觉才慢慢消失,才从愁闷孤僻的性格罗网中挣扎出来,旧疴始痊,才有豁然开朗别有洞天的感觉,才发现又回到了从前的自己,真不容易,也后怕不已!
  不久前,在滨河路上散步,一辆“长城牌”皮卡车忽然擦身停在路边,车窗开处,伸出一个更加荒芜的脑袋。瞬间就认出来了,是他!显然已不是当年新婚时候的样子,并且,距离他自己的新婚之夜的时间的确相当遥远了。那一刻,忽然觉得他变成这个样子一切才显得很公平!所以,心里并没有陡然觉得压抑和阴暗。开车的是他的儿子,后排座的是他的媳妇儿和儿媳,都像机器人一样笑着。听他说,儿子、儿媳他们也在城里买了房,装修刚结束,全家人是去看家具电器的。不用说,那个被称作他的媳妇儿的女人跟几十年前那个新娘子在形象和风韵上没有任何联系,他的儿媳,衣着打扮、形容面貌的确是一副很新潮的样子。因而心里还是很清楚,这些巨大的变故都是时间一手造成的。
  留下电话号码,他们就走了。当时正在下雨,雨不大,但路面尽湿,坑洼处已有浅浅的积水。车行不远,尾灯亮了一下,又红又亮,水淋淋的路面上,红光曾经拖曳得很长,虽然尾灯很快又熄灭了,但鲜红的颜色在脑海中久久不去,脑海中模糊的红光晃晃悠悠地拐到了几十年前,但是,在伙伴家的大门口踌躇、徘徊,怎么也走不进去,大门似乎已很破旧,已经倾颓,更没有大红灯笼。最后,注意力还是不得已回到了眼前。刚才亮起尾灯的地方,又有好几辆车飞驰过去,有些尾灯亮过,有些没有亮。因为是在白天,刚才的尾灯光芒并没有饱满而醇厚的韵,俨然刚才车中伙伴媳妇儿干涩黝黑的、似笑非笑的脸庞。
  真不明白,当初自己为什么那么沮丧、那么自卑、那么失落、那么惶恐不安、那么悲伤难耐、那么欲哭无泪,自己的少年时代为什么有那么多难以破解的心灵秘密,以至影响了自己的大半生。几十年时光,一棵树的外皮都能让风吹得龟裂,一块石头都能让流水磨成圆形的,何况是人的肌肤、人的心!再说,如今的“新房”,大红灯笼早已经不甚重要,甚至可有可无,新娘子也不穿大红棉袄、不系红头绳、不戴红围巾,也不要印着大红龙凤牡丹图案的缎子被面。至于几十年前新娘的腼腆、羞涩,以及纸质拉花,更加过时。一切都是全新的、富足的、舒适的、多能的,有什么必要憾恨和失落呢?新的和旧的流转演变得那么迅疾,仅仅眼前就令人自顾不暇,又何必忧心忡忡于生活的颠沛流离和如在梦中呢?
  “唰——”、“哗啦——”又一辆车奔驰而去,溅起来的泥水从行人的头顶飞过去!本能地转过身去要开口诅咒,却忍住了,一瞬间也想通了,因为那辆车的尾灯“哗”地一下亮了,红光在水淋淋的路面上拖曳得很长,又红,又亮,还有饱满而丰沛的韵,那样的红光极容易让人生出宽容之心和理解之意,再说,这才发现雨也停了。
  生活可以千变万化,但是关于生活的瞬间印象和一些陈旧模样总还有人以各种方式帮助提起、显现,实在应该感谢他们!
  美轮美奂的城市景观灯亮起来了,在茫茫雨雾中,那些缤纷的灯光仿佛在有意回避过于躁动、过于炫耀的红光,所以,一切看上去都是面目一新的,也是让人深感和谐宁静的。在清新空灵而凉爽的晚风里,那一排路灯延伸得很长,很长。
  2013-7-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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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释:⑴“哑白雨”,陇南方言,指不打雷、不闪电、不刮风而猛然来临的暴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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