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 鞋 情 思

布 鞋情 思 聂炎如 最早品味出夜的好瘦好长，是母亲在灯下纳着鞋底的时候。夜，静静的。昏暗的煤油灯吐着一缕一缕黄亮亮的丝，那丝连着夜，被母亲捻进棉线，随着银亮亮的针一上一下地纳着，纳进层层叠叠布头布脑粘成的布底。终于，鞋底上长起一行行一垅垅密密集集整整齐齐的线行，就像插下的秧垅那么齐齐崭崭的。那夜，从此，便让母亲纳得瘦瘦的长长的了。而母亲那年轻却显得苍老的弯弯背影，令不谙世事的我深刻地感受到也是那么的瘦瘦，那么的长长。 那些日子，似乎总缺了些什么，我们兄弟姐妹六个人从种豆季节开始，白天便光着脚丫子上学、下地，晚上归家才洗净脚上的泥土穿上母亲做的布鞋。我们深知，并不是母亲不疼孩子，那一双双细皮嫩肉的脚可也是母亲身上的肉长成的啊!可谁叫日子那么的贫困，买不起啊!也怪我们的脚太不老实。母亲辛辛苦苦千针万线做好的新布鞋穿在脚上，爬树，蹬山，不过几天，不是鞋尖张开了口就是鞋帮咧起了嘴。 稍稍长大了，便也能知艰识苦。每当母亲将做好的崭新的布鞋为我们穿上，我们会欢天喜地的在母亲喜眉笑眼的脸上长长地吻着。而当我们向学校走去，刚走出母亲的视线，立即将布鞋脱下藏进书包里。放学了，我们却是忘记穿鞋。回到家中，母亲看我们光着脚丫，便会一顿严厉的呵斥。然后，母亲又极心疼地端来温热的水为我们洗过脚，那新崭崭的布鞋又穿在了我们的脚上。 记得那是一个夏日，我和姐姐去离我们家四十余里的县城伯父家做客，母亲早早起床为我们做好了早饭，为我们煮好了路上吃的鸡蛋，又为我们换上了只有过年时才穿的那套新一点的衣服，还把新布鞋给我们穿上。 夏天的早晨好美，太阳将暖洋洋的金色光芒撒遍大地，远处的山一片淡蓝，近处的禾稻一片碧绿。身披着金亮亮的阳光，我们走在晨风吹拂的机耕道上。刚走不远，姐姐站住了，弯下腰手抓着布鞋从脚上脱了下来，拍了拍灰，底挨底地叠着，放进口袋里。又赤着脚走近我的身边轻声细语地说：“这一路要磨了多少层布底啊，我们省着点穿好吗?”我点了点头，也脱下鞋，拍了拍灰，底挨底地叠着放进口袋里。路上的灰厚厚的，双脚轻轻踩下去，“噗”的一声，灰朝四处散去，让人觉得好软和好舒畅。 大约走出十几里地，太阳似乎渐渐地离我们越来越近了。它可也是走得发热了，那发出的光芒都火辣辣的，烤得我们的头、脸和全身都火辣辣的。地上的灰也烤得火辣辣的。一脚踩下去，一串褐色的青烟。我的双脚烫得直发跳。终于忍不住了：“姐姐，我们穿上鞋吧?”谁知姐姐像没听见我说话似的，仍只顾着走她的路。猛然，她像想起了什么，急急向路边走去。路边长着青青的草，却是也被太阳蒸烤得耷拉着脑袋。姐姐走了几步，高兴地回过头来拉着我向路边走去。嗬!这草地上还真凉凉的，却是那些个碎石子烂瓦片你拱出个牙它呲出个齿地不停地咬着脚板，但似乎比灰的滚烫要好过些。就这样我和姐姐走着走着，突然，我看见姐姐走两步拐一下，走两步拐一下的，姐姐的脚一定是让石子给扎了。我连忙上前扶着姐姐：“姐，你的脚是不是被石子咬了?”谁知姐姐不让我扶，摇着头说：“不要紧，不要紧。”又强作没事地走开了，脸上却流露出痛苦的神色。 太阳底下的路真长。也不知走了多少时间，我和姐姐终于来到了县城西门。 这里有一个大湖，湖水碧蓝碧蓝，看一眼便让人凉飕飕的。姐姐一面从口袋中取出布鞋，一面对我说：“进城了，可不能让城里人笑我们，洗脚穿上鞋吧!”姐姐为我找了个有石头的位置，而她却在另一块石头上洗着。也就在这个时候，我猛地看见姐姐左脚板上鼓起了一个个红红的血泡。她洗着洗着，竟站不住了，我跑过去扶住姐姐：“姐，好痛吗?”姐姐摇了摇头，但见她双眼中涌动着晶莹的泪。她洗好了脚，在裤管上揩了几下，穿上布鞋，小声地叮嘱我说：“不要告诉妈妈好吗?妈妈知道了会难过的。”我点了点头，双眼不禁湿润起来。 这一年冬，我被批准参军入伍。那些日子，母亲没日没夜地为我赶做布鞋。临行前，母亲将两双崭新的布鞋郑重地交给我并语重心长地对我说：“儿啊!当兵要走好多好多的路，穿上妈做的布鞋脚步稳当扎实。”我双手接过母亲的鞋，总觉得那么沉甸甸的。它可是母亲沉沉的一片爱心啊!那热火火的叮咛更是对我做人走路的重重的希望啊! 当我走进军营，部队又发放了布鞋。母亲做的布鞋顾不上穿了，我用布包好，放在身边，无论是行军还是拉练，都将它捆在背包里。每放下背包，我总会取出布鞋看看，看着看着，含辛茹苦的母亲灯下纳鞋底时那弯弯的身影，那抽拉线绳时青筋鼓凸的双手，又出现在我的眼前。 退伍后参加工作，远离了母亲，可母亲仍时时刻刻牵挂着我，总做好布鞋等我回家。而我每回探望母亲返回单位，包里少不了的便是母亲做的布鞋。是的，母亲做的布鞋是无声的叮咛和教诲，教会我在人生路上迎着风雨泥泞一步一步脚印正直地走去。 那一回母亲古稀之寿，为尽一份孝心，我们兄弟姐妹为母亲庆贺一番。当我离别母亲，她老人家双手颤颤巍巍地将一双布鞋捧到我的眼前：“儿啊，穿上这双布鞋，你的路还好长好长……”我双手接过母亲的布鞋轻轻地抚摸起来，不知不觉中，鼻子酸涩了，双眼里噙满了泪水。母亲这么大的年岁，还不停关心着我的脚和脚下的路。可这又是怎样的一双鞋啊!藏青色的鞋面平平整整，鞋口沿边的针线细细密密，每一针针脚距离一样长短，而那白布鞋底线行一垅垅密集而均匀，中间还纳成了梅花图案。就在那梅花图案的中心，有一个褐红色的圆圆的印子。这分明是血的印子，血的痕迹!透过血的印迹，我仿佛看见：淡淡的灯光下，母亲眯起织满皱纹的双眼，青筋如蚯蚓般蠕动的双手在使劲地在进着针，抽着线。猛地，针尖扎在母亲的手指上，血，殷红的血冒了出来，印在鞋底上，像盛开的花……啊!这不是血迹，分明是一颗太阳，一颗母爱的太阳，照得我的心亮亮的暖暖的，照得我的路亮亮的暖暖的。 捧着母亲做的布鞋，我的心中不禁涌动着无限的酸楚，也涌动着无限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