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的影像

岁月的影像 　　阳光照在他额头上的时候正是下午四点钟，我们已经在第四军医大转了整整六个小时，从早晨七点从住处出发到下午三点左右完成各项检查，可以说四个人的身心都已经疲惫到了极点。但事情并没有因此而结束，医院的诊断结果并不好，没有确定的答复也没有让人心安的治疗措施，一切都像风筝一样被吊了起来。诊疗室出来之后，他就找了片有阳光的地方坐下，身下是医院门诊部的台阶，台阶上时有人走动，黑色的影子牵动每个人恶劣的情绪。母亲站他的对面，手里提了布兜子不发一言。我的老公则去了附近的停车场，目的是将车子开近一点，然后载我们一起回到住处。他沉默地坐在台阶上紧闭了双唇，就连平时最喜欢抽的烟也没有掏出来，半佝偻着身子，眯起眼睛看身边繁忙的人群，偶尔也瞥一眼太过明亮的天空。 　　下午四点的太阳的确明亮得过分，毫无遮掩地照着，穿过树稍滑落到他的身上，同时滑落到母亲有些灰白的头发上，然后带着阴郁的表情向我逼近。我也没有说话，这个时候不管说什么都是毫无意义的，比如医生说的话不一定是对的，一切都好起来，等等。这些宽慰的话不仅给他带来不了什么，而且还会让大家的情绪更加糟糕，毕竟诊断结果让人看不到希望，也毕竟我们谁也没有听到更好的治疗方案，只有老公临走之前说的一句话还算好，他说，明天我们再去别的医院看看吧，或许这种病其他医院能治呢！ 　　人是万万不能得病的。“有病乱投医”这样的事也总是很不理智地发生在每一个病人身上。那种知道病状之后的惊惶和隐藏在心里无边无际的压迫感真的让人很难承受。第四军医大的诊断结果是黄疸性病变引起的左眼失明，无法治疗，复原的机率也不大，以后还有可能影响到右眼。而其他医院的诊疗结果会不会好些，不同的医生会不会给出不同的治疗建议，一切都尚不可知。他突然焦躁起来，在离开诊疗室的时候还和母亲锵锵了几句，然后就赌气坐在了现在的位置，用他的不言不语表示出对病情的反抗。 　　天忽地变得更热起来，太阳无休无止地照射着，让我们都感觉到百般的不舒服。以前的他可不是这个样子，退休之后便开始了快乐的闲居生活，时而约几个朋友打打牌，到街对面的美容美发店看小老板理发，海阔天空地与人家聊天。那时的他是没有烦恼的，早晨六点起床去山上打水，交给母亲煮稀饭或者烧开了饮用。他偶尔也和老朋友们逛逛街，精神状态饱满热情，以至于我们这些做儿女的都认为他的晚年生活可以不用多过问。直到有一天，他串门儿似地跑到我单位来闲聊，慢条斯理地告诉我他的左眼睛看不清楚了，并且怀疑是自己吃了过多辣椒所致，还说以后再也不吃辣椒了。我觉得有些问题，建议他先找个医生看看，听听人家怎么说。然后，就是地方医院的初诊结果，然后就是我们对恐惧的等待。结果是可怕的，他的左眼视力已经降到了0.01，并且还有继续下降的可能。地方医院的大夫建议他到大城市治疗，去西安或者兰州。他先是迟疑，最后竟摇头拒绝了。他说，我这病没那么严重吧，也没啥特别的感觉啊！大夫先是顿了一下，然后说，老爷子，你觉得什么样的病才是严重的呐？你的眼睛再不治就有失明的危险了，我们这里的医疗条件有限，你最好抓紧时间到大城市去看看。他这才认了真，转过身看着我说，要不，咱就去看看。 　　然后，就是我们今天在第四军医大等到的结果——黄斑病变引起的左眼充血，医生的答复是没有更好的治疗方案，只能保守性治疗，以保证他的右眼不再诱发病变。这是一种很可怕的结果，失明将意味着他的老年生活走入黑暗，生活不能自理，不能与人正常交流，他还可能大发脾气，摔盆子打碗，将他过去做军人时的坏脾气宣泄地淋漓尽致，然后就是一家人不得安宁。更令人惶恐的是，自此之后我们一家就会落于沮丧状态，再无快乐可言，也再没了舒心和安闲。第四军医大虽算不上西安最好的医院，我们也是希望病情在此得到解决的，可惜的是医生却没有告知我们理想的结果。一时间，黑云压城，每一个人的心底都塞满了阴霾，即使下午的阳光已明亮到快要晒化柏油路面了，也不能让我们得到片刻的缓解。 　　阳光下，他孤独地坐着，安静成一座无望的佛。原来的他可不是这个样子，颐指气使，说话办事从来都是独断专行，很少顾忌到我们的感受。我从小到大都生活在他的唠叨之中，诸如说话办事要注意分寸，在单位要和同事搞好关系，别怕干活多、多干些也不一定是什么坏事等等之类的话常常不绝于耳，你想这耳朵听那耳朵跑都不成，他会翻来覆去地说，直到你听得心服口服不再有任何辩驳的意图。小时候，他的各种唠叨就更多了，上学要小心，放学要按时回家，别在马路上乱跑之类时时刻刻都在让你感觉到他心细如发，根本不像一个军人出身的人，也毫无军人的豁达与大度。生气的时候，我也曾希望不再听他的唠叨了，可以永远摆脱他家长式的说服教育，让身心得到安静。但是现在，此刻，当他突然安静了，我却又感受了某种不适应。他不言无语的状态让我忽然意识到他的唠叨应该是一种与时光交织的存在，是我全身心的快乐与拥有。 　　阳光从他的身前移到身后，树杈灰色的影子从他的额角缓缓地滑到左腮。他保持着出门后坐在台阶上的姿态，一言不发，半眯着眼，佝偻着身子，右手无从适从地耷拉在膝盖上。他身上蓝色的夹克在树影下半明半暗，衬托着站立在旁边的母亲也半明半暗起来。“怎么还不见车来呢？”终于有了他的声音，穿过灼热的空气抵达我的耳朵。“停车场离这很远呢！”是母亲的回答。于是，我赶忙操起手机打给去开车的老公，忙音，还是忙音，大约七八分钟之后老公的电话才蓦地响起，说医院停车场里的车太多，车子根本掉不过头来，他让我们到医院大门边等。我连忙侧过身子向着他静坐的地方走去，靠近他，对他说：我们到医院大门口等吧，车子开不过来！他看了我一眼，耷拉在膝盖上的右手微动了动，似乎没听清又似乎不能判断我在说什么，仰起头又问了一下母亲：是真的要走了吗？母亲“嗯”了声，随后搀起了他。 　　于是，在暴烈的阳光下我看到了一个身影，似乎比原来高大的身材缩小了许多，挪出跳动的树影缓慢地走出来。他曾经是那样的威武，骄傲地指挥过千军万马，他的战友有的曾是军区总司令，有的是军、师级干部，他也曾与他们把手言欢，书写下青春岁月的豪言壮语。但恶劣的病情却一下子把他击垮了，变老了，老到身心疲惫，老到不经一事，老到木讷少言，如苍老的树皮一样慢慢地在剥落……瞬间，我听到了心脏的狂跳声，穿过阳光暴晒的树枝叫嚣开来，带着嘶哑的吼叫和泪水流淌的哗啦声。岁月，竟是这样一把看不见的刀，割裂了他的过去也割裂了我一家人的幸福。刀刃锋利，载满了邪恶与伤痛。 　　（2640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