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抒情散文

隐形的旗

2022-01-04抒情散文青衫子
记不清从哪一年起,村子里原本初二早上送爷爷娘娘的习俗变了,效仿邻村改为初一下午。这让父亲大为光火,瞪着眼珠子骂始作俑者是畜生,说初一三顿饺子还没吃完就把老祖宗送走,天底下有这种畜生嘛。父亲的愤怒像一记无形铁拳,恨不得将对手击毙。这种时候,母……

  记不清从哪一年起,村子里原本初二早上送爷爷娘娘的习俗变了,效仿邻村改为初一下午。这让父亲大为光火,瞪着眼珠子骂始作俑者是畜生,说初一三顿饺子还没吃完就把老祖宗送走,天底下有这种畜生嘛。   父亲的愤怒像一记无形铁拳,恨不得将对手击毙。这种时候,母亲像面对一个任性的孩子,不劝阻也不附和,任由那种怒气自行散去,像一阵无来由的风。   骂归骂,最终父亲还是鸣金收兵随了大溜。父亲败了,败给了看不见的对手。在败亡的途中,他变得有些沉默,像一个迂腐的老兵,固执地扛着一杆旗。   那杆旗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扛起的,他自己也说不清。可是这并不妨碍这杆旗的存在和扛起,即使在某个岔路口,他选择了妥协和退让。   对于妥协和退让,父亲并不陌生。那一年冬天,他从出河工的外地被叫回来,原因是村里赶会,因为姑姑出摊儿的事,祖母母亲和姑姑受到了族人欺侮,祖母气得昏厥过去。面对母亲的哭诉和数落,他躺在炕上哭了,哭得很压抑。然后像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继续回到工地上去干活儿。回去的时候,他像一个逃兵,却不忘扛起那杆隐形的旗。   有一次亲戚谈及找人办事难,父亲嗨了一声说,他这些年花的扔到水里不响的钱多了。那个嗨字像一条抛物线,声调由高到低,缓缓落下,落到地上,变成细微的颗粒,撞击着人的耳膜和心瓣儿,让原本的苦难屈辱匍匐伤害变得柔和许多。   在这种过程中,人要习惯接受物件扔到水里由响到不响的转变。可是有些事情似乎无法以简单的响与不响对与不对来清晰界定。   谈及习俗演变这件事,可以说出诸多细节,可以上溯好多年,在那些时间和细节构成的场景中,一些人消失了,一些人出现了,来去之间形成一种序列。对此,父亲极为清晰,默默做着自己理解的与其有关的一切。他把先人的黑白画像放在墙壁上方,下方是孩子们的彩色照片。平时大家各忙各的,离多聚少,这些相片便成为父亲母亲的陪伴,以家的名义,以团聚的名义。   有一年,村里来人给免费照像,自己拿相框钱就行。父亲和母亲各自照了一张,彩色的,放大后镶上木质相框,挂在里屋墙上。在我们的劝说下,父亲把照片收起来。看到照片的那一刻,我一点也不怀疑父亲已经提前做好了被祭祀的准备。一个人生前看到自己被祭祀的样子,该是一种怎样的体会。   对于祭祀这件事,父亲经历了好多年,轻车熟路。每年的年三十上午,他都会亲自带着孩子们去村西岔路口,燃香,烧纸,在鞭炮的鸣响声中恭迎先人们回家过年。大门口横放一根木棍,正屋北墙挂上家堂,两边是先人画像,桌上有荤素供品,燃起香,桌前烧纸。门外东侧北墙上供有天地位,也有供品和燃香。天地位三个字父亲亲手写在黄裱纸上,字写得并不好看。侄女笑话他说,放着现成写字好的人不用。我在边儿上看着父亲一年一年重复做着这一切,像旁观一个虔诚的教徒复制昨天。   我似乎有点懂了,面对习俗的改变,父亲将其理解为一种对祖先的不敬,对以祖先为首的宗族礼法的不敬。他的愤怒更像是一种教徒式的愤怒。那种愤怒有最初针对对手的,也有后来针对自己的。在做出妥协的那一刻,他成了自己的对手,并且眼睁睁地看着自己与作为对手的自己握手言和。更为尴尬的是,他在做这一切的时候,墙上的先人们静静地看着他,目光如昨,像是什么事也没有发生。可是父亲知道,一定是发生了什么,离地三尺有神灵,他一次次祭拜天地位,祭拜先人,神灵们目光如炬,一定看到了这些发生。   对此,村里人自有一种语言宽解术:嗨,这年越来越淡了;今年起得也不早,都起得不早……这些话你说给我,我说给你,最后大家形成一种共识,年味儿淡了。这种共识像是责任分散,以法不责众的方式在村子里扩散,希望能消解习俗改变带来的心理罪。   从什么时候开始年味儿变淡了?三年,五年,十年?没有人给出一个确切答案。模糊的时间,隐约的变化,类同的场景,来来去去的影像,如空中聚散的云朵,悄然酝酿着雨雪冰霜,像街旁洪恩家腐朽零落的老屋,默然等待着最终的坍塌解体。   对此,洪恩视而不见。作为众人眼中的疯子,他已经超越了一切有关时空序列的仪式和概念,生活在一个没有对手的全新世界。他不懂什么旗不旗,不管什么祭祀改变,也没有心理罪,他把家人弄丢了,也弄丢了自己。一个没有自己的人,众人的世界他不懂,他的世界众人更不懂。他像一杆隐形的旗,牢牢地插在隐形的阵地上,你以为他死了,再也回不来了,当大家快要把他遗忘的时候,一抬头,他正坐在路边的石头上,依然故我,像是一直生活在昨天,从来没有远离。面对日渐萧索的原本意义上的乡村,他更像是一个虔敬的守候者,不管离开多久多远,总记着回来。   下午四五点钟左右,村子四周开始响起零星鞭炮声。家家户户的男丁们以宗族为单位集合出发,提着祭祀用的香、黄裱纸、鞭炮等等,去墓地烧纸祭祀,一直持续到天将黑下来。燃烧后的纸灰随风飘散,沉闷的鞭炮声在漫野中回响,空气中满是烟灰和硝烟味儿。   去往祭祀的路上父亲很少说话,只默默地走,脚步惯常的匆忙,像是有些急切。其实我知道父亲已经老了,这种脚步的匆忙和急切更像是一种掩饰。在面对苍老和死亡方面,父亲远没有洪恩来得超脱。这一生,父亲背负的东西太多了,那些负累如烙如刻,布满他身上的每一道皱纹,每一声喘息。在这些负担真正卸下来之前,他依然得扛起那杆旗。   出胡同经东西大街,十字路口南行过小桥,折向家西地,在两处墓地祭祀过后,最后往东去往我们家的墓地,那里埋着爷爷奶奶老爷爷老奶奶。每年都是这个路线。在最后的墓地,各家把所有带去的纸和鞭炮全部燃烧燃放,为祭祀划上一个句号。   行程中大多是土路,还要穿过麦田和棉地,腿脚上溅满土,有的地里还站着棉柴,从那里经过衣服被划得哗哗作响,稍不注意手背上划的一道一道的。   从墓地出来下坡到土路上,少不了要跺跺脚,拍拍身上的浮土,划拉几下头发,顺次往北走,遇到同村的人打声招呼。走过几百米,到一个T字形岔路口,两边是麦田,西边地里有一处墓地,偶尔会遇到几个少年男女上坟。噼啪声中,穿着时尚的女孩子双手捂着耳朵闪到一边,倾着身子待鞭炮燃完,才放下手来,间或蹲下身子,用小木棍把未燃的纸拨动几下,便于燃尽。于火光中突然炸响的鞭炮引来一声惊呼,稚嫩的脸上绽放着青春的光芒。   那个墓地是邻村的,葬着一个十三四岁去世的张姓少年,生前得了白血病。少亡无法入祖坟,只得单独埋葬。后来家里给他找了阴亲合葬,以异样的方式完成一种人生的圆满。   那个少年的哥哥叫文明,出车祸死了,撇下老婆儿子。苦命女子没有改嫁,在婆家招夫,内蒙人,俩人有了一个女儿。女子是我们村的,和我是小学同班同学,名叫建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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