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叙事散文

扁都口以北,南丰乡以南

2022-01-04叙事散文汤如浩
扁都口以北,南丰乡以南
汤如浩
炒面庄和一个人炒面庄盛产青稞和油菜。炒面庄的青稞面搓鱼儿劲道柔韧,伴以芥末、蒜泥、香醋等秘制的拌料,颜值高端,色香味俱全,诱惑力十足。吸溜一下入口,满口滑爽熨帖,无以言表。盛夏七月,油菜花的色彩璀璨如星辰,华……

扁都口以北,南丰乡以南
汤如浩
炒面庄和一个人
炒面庄盛产青稞和油菜。
炒面庄的青稞面搓鱼儿劲道柔韧,伴以芥末、蒜泥、香醋等秘制的拌料,颜值高端,色香味俱全,诱惑力十足。吸溜一下入口,满口滑爽熨帖,无以言表。
盛夏七月,油菜花的色彩璀璨如星辰,华贵的金黄绵延几十里,和青稞相伴相生,扁都口的峰峦叠嶂,林立南腔北调的人群,闪烁的色彩就把他们迷醉了,相机里手机里,天蓝花黄人靓丽,刷爆了朋友圈。
南丰以南,小麦是弱势群体,风头全部都让给了油菜和青稞。小麦是童养媳,蜷缩成一团窝在墙角里,像爹不亲娘不爱的后养,唯唯诺诺。只有大片的油菜金光灿烂,碧绿的青稞迎风招展,在盛夏的高原,以葳蕤豪放的姿态,猎猎迎风,长成一道吸引外人留恋的迤逦风景。
炒面庄在油菜和青稞的环绕中,安然静卧。
周家圪楞那么小,那么小的村落,似乎被突兀地拓在了半山腰,藏在炒面庄的腋下,屋舍参差,白杨树星散,像醒目的胎记,南北的地势高低错落,顺山顺水,房子在房子的额头,递增或者递减,嵯峨佶屈。炒面庄又在祁连山的腋下,如法炮制,是大一两倍的周家圪楞,是放大的复制粘贴。南丰以南的村庄,被油菜花和绿青稞无意间映照,星星点点摆布,大抵如此。所以凌厉而高冷。炒面庄和南丰以南的人,男男女女,满口乡音,红二团的印记赫然显现,颧骨粗粝,色彩暗淡,被凛冽的山风吹得年复一年,任何高档的化妆品也莫可奈何。
写古体诗的老人,更无例外。
炒面庄那个写古体诗的老人,草稿撰写在学生淡绿色的作业本上,或者是小学校教师剩余的横格教案本,厚厚一大摞,摆在桌子上,像祁连山旁逸斜出的一座小山,突兀而高耸,人们啧啧赞叹,老人的自得豪情就洋溢在眉角,像小鼠般翻腾踊跃。老人善用铅笔,有时候是毛笔,或者钢笔,圈圈点点,勾勾画画,笔迹遒劲,像刀斧的刻痕,板眼齐正。 这个传奇的老人,做过村支书,搞过买卖,办过水泥厂,开过农家乐,曾经带着村里的人和邻省的少数民族为了草场地界掐过架,动过武,据说还动用了枪支,宛然真正的战场,战鼓声声,硝烟四散。现在,他借着市场大兴旅游的契机,在扁都口风景区创办了山庄,延请青海祁连的藏族姑娘,动用了肃南县的裕固族女子,藏袍蒙古袍裹身曳地,锃亮的皮靴橐橐有声,身姿曼妙,脂粉飘香,载歌载舞,亦来回穿梭,兼任服务员的角色。在扁都口的一个小山坡,山庄的匾额悬挂在松木搭建的牌坊上,蓝底金字,熠熠生辉,红黄绿的彩带在空中飞舞,白色的蒙古包座座耸立,藏族风格的帐篷座座相连,小松树金露梅银露梅穿插其间。天蓝草绿山欢笑,饭香歌美人靓丽。膀大腰圆的大师傅头顶白色的卫生帽,像头顶着一朵祁连山的白云,指挥手下择菜端盘抹桌子。他身后操作间的袅袅炊烟,飘入蔚蓝的天空。
张掖来的大画家敬赠毛驴画一幅以作贺仪,毛驴入画,据说此地只此一家别无分店,自然隆重。毛驴扬蹄飞奔,栩栩如生,有昂扬意,大家掌声激烈。本县电视台的美女主播面红齿白,身姿窈窕,一曲缠绵婉转的《荷塘月色》,歌美人美,娇声燕语,足以怡情,满场喝彩。音协主席的原创歌曲《油菜花儿开》,那是何等抒情和激越,扁都口与油菜花和着节拍幽然回声,是真正的自得意满。藏族锅庄在女子们的引领下,被天南地北的人们跳成了狂欢,哪里还有少年,中年和老年的分别呢?饭饱酒酣,这是插曲也是高潮,写古体诗的老人诗兴大发。炒面以炒熟的豌豆、小麦、青稞为原料碾磨而成,颗粒粗粝,面色微黄,有混合的万般清香,酥油油菜油作伴当,更是锦上添花,美上添美。炒面庄得以命名,与此不无关系。炒面庄的人也是混合体,老人也是混合体,上得厅堂下得厨房。炒面庄的姓氏何其多哉,张王李赵,泛泛大姓,不足为奇,任、勾、朱,任、毕、裘,以方言念读,都是笑话。全场呵呵呵。老人调侃,然后严肃发言,感谢各位文朋诗友莅临。山高谷幽深,饭香人自来。山庄开业,感谢捧场。吟诗一首,权作感谢。
老人一口纯正的方言,一腔激昂的吟诵,荡气回肠,余音绕梁。
年逾古稀,汲汲于诗歌创作,我辈唯有佩服。带队的领导嗔怪玩文字的家伙们除了喝酒别无他长,诚哉斯言。
炒面庄,炒面庄,五谷飘香的混合地方。
扁都口野地
夏天必去扁都口。
从青海到甘肃,或者从甘肃到青海,扁都口是咽喉之地。祁连山绵延高峻,只留出了一条贯通的道路,南来北往,交互通行,别无坦途,唯有此处,这就是扁都口。
当年汉骠骑将军霍去病挥师西进,雄姿英发,银铠闪光,军旗猎猎,风嘶马鸣,走的就是这条道;当年隋炀帝巡防西域,车辇华贵,锦旗飘飞,行阵浩荡,帝业辉煌,走的也是这条道;王震将军进军新疆,激情高涨,军容整齐,斗志昂扬,挥斥方遒,走的更是这条道。至于玄奘西天取经,张骞出使西域,法显西去天竺,都自长安出发,辗转迤逦千里,穿行于崎岖蜿蜒的扁都口,从此进入河西走廊,步入阳关古道,跨进苍茫的西域,完满人生的辉煌。
这是条历史的大道,也是现实的新途。
回族作家张承志路过扁都口,为这里的风光惊叹不已,他毫不夸张地说:以身体为圆心,旋转三百六十度,摄下的就是一幅画卷。的确,这里的风景之美,并不过誉,大抵如是。绵延千里的祁连山横空出世,硬生生割断了青藏高原和河西走廊,山南草原牧场马壮牛肥,山北绿洲戈壁景观迥异,以扁都口为经略,连通南北,将山南的牧歌短笛与山北的田园风光如此巧妙地衔接起来,于是乎,扁都口既有了青藏高原的粗壮豪情,也兼有了塞外江南的秀美婉约,这种奇妙的组合拼接,将扁都口的奇异与独特,衬托得无以复加。
扁都口内,高大雄伟的祁连山被一条峡谷生生分割成两半,两岸悬崖峭壁,巍巍乎高哉,浩浩兮阔矣,占据了偌大的地盘,似乎可以与青天相接。山顶多生岩石,嶙峋怪诞,姿态迥乎不同,像石猴耸立,顾盼生波;似老翁静思,安详超然;像雄鹰展翅,振翥九天;似天狗望月,望断秋水。似飞鸟,似海龟,似仙女,似蝴蝶,翩翩飞旋,好像要悄然远去。那种灵动与精巧,和山谷中的高飞远走的蝴蝶遥相呼应,欲争高低,想决雌雄,几可乱真。峰峦之间,青青碧草葳蕤茂密,野花次第开放,艳红,暗紫,浅白,淡粉,在星散点缀,荆棘丛丛,金露梅金色璀璨,银露梅白银熠熠,酸刺树悬挂的橙色小灯笼明亮,黄柏刺枝干黄色新颖如染色,色彩缤纷,形态各异。偶或有牛羊散落于草甸之上,白色黑色黑白相间,羊羔俊俏活泼,穿梭于羊群之间,牛犊毛色新艳,顶牛撒欢,是山间运动的色彩。山谷间,一溪清流自祁连山深处发轫,穿山越岭,蜿蜒曲折,唱着欢快的歌谣,向遥远的北方奔去。
扁都口外,一马平川。镜头拉进,屋舍白墙红瓦,南北东西小巷齐整,水泥马路平坦笔直,白杨树高耸入云排列两边,青稞油菜摆布周围,是宽阔无边的画布,间或有绵羊小狗穿梭其中,无意间就勾勒出一幅曼妙的画卷。站立于扁都口之小山峦土丘向北俯瞰,村庄渺小如星子,点缀于黄绿交杂的大地之上,似乎是神来之笔。黄的是油菜花,纵横决荡,无限蔓延,似乎要冲击到北地合黎山那儿去,到额济纳旗那儿去,似乎是金黄的洪流,浩浩荡荡,横无际涯。绿的呢,是茂密葳蕤的青稞,固然相比而言少之又少,但与油菜花的金黄相互映衬,更显其绿。这色彩,这层次,这纵深,这渺远,相互叠加,变换出立体深邃的镜像。
口里口外,居然两个世界,“河西千年扁都口,天下第一油菜花”,扁都口,似乎就成了“金色田园,魅力民乐”的代名词了。
夏天必去扁都口,是不二法门。七月,油菜花正好,扁都口的风景亦正好。高天蔚蓝,青山碧透,绿水潺潺,于一处山环水绕的僻静地,迎清风,遮骄阳,安营扎寨,野趣自然横生蔓长了。席地而坐,用废报纸点燃木炭,烧烤炉中瞬间飘起了袅袅青烟。砧板边,妻子切着羊肉,儿子和侄子挽起衣袖,在铁签竹签上串羊肉韭菜火腿肠粘糕洋芋片花菜红薯片。油菜花在身边,迎风招展;祁连山在旁边,巍峨静立;艳阳高照,绽放灿烂的笑脸。我自然是火头军,用铁签搅动木炭块,担当永远的普罗米修斯。青烟散尽,木炭火红,翻动硕大无朋的羊肉串蔬菜串,似乎举轻若重,几双明净的眸子,散射出企冀的光芒,炭火暗红,油香四溢,我身上的担子何其重大哉。孩子要到遥远的南京读书了,为人父母,欣喜与不舍杂陈,期望和祝福兼有,只有在山野晴空下举行一场简单的野餐,作为饯别的仪式,权作送行的鼓吹,这,应该算作是他生命里程中一个别样的记忆吧。清风有声,弹一曲高山流水;高山无语,凝固成艳丽镜像。说一段家庭逸事,笑语盈盈;录一截野餐视频,方言亲切。
夕阳西下,祁连山隐藏在一片朦胧的暗影中,扁都口悄然无息,油菜花飒飒有声,青稞翻动波浪,此起彼伏。回望,回望,在灯火阑珊中回归。
马场三场速写
边双庄与马场三场比邻而居。
看起来,边庄像是扁都口的边境,听起来,似乎有几百公里的纵深似的,其实吧,边庄双庄和三场地块犬牙交错,相互勾连;沟渠纵横交叉,不分你我;道路交错通达,相互衔接,站在地里可以比肩,可以碰鼻,可以闻到对方身上浓郁的汗腥气,可以看清对方脸上新近萌发的醒目的青春痘,打招呼侃大山,问候病床上养病的老人家,开玩笑喝浓茶,比亲戚的关系还要近。村庄屋舍也那么相像神似,从土坯房到砖瓦房到平顶房,一起并肩变化递进,往往几乎是同步的。现如今,两处村庄一律铁皮红顶白色粉墙水泥路面,被油菜花绿青稞环绕,一个小村落和另一个小村落遥遥相望,像图画一样立体鲜艳。
边双庄的人带了山丹口音,老辈人的韵母ai、ei分辨不大清楚,来说作lei,说你来了就是你lei了,这是打招呼的意思,有人拜访,大老远就躬身静立,恭敬有加,问候人热情如火,笑靥灿烂,有喜感,有古旧意。据说很早的时候这个地方就属于边远地带,交通不便,外人罕至,封闭小村成一统,人们自然淳朴如初,热情似火,有客远来如贵宾,待客之道,几近倾其所有,有孟尝君传世的风范。
三场的人不一样,三场的人说婉约的普通话,抑扬顿挫,跌宕起伏,像北京来的,高雅清越有富贵气,和边双庄人直来直去的浓重乡音截然不同。他们戴眼镜,近视镜或者墨镜,闪烁太阳的炫目光芒,很酷很酷的样子。他们穿笔挺的西装,打领带,穿艳丽多姿的裙子,穿丝袜,裤子棱角分明,皮鞋高跟鞋锃光瓦亮,走路嘡嗒有声。他们面目冷峻,眼神锐利,目光飘忽向上看,眼睛里没有人影,有的是高傲冷漠,有的是拒人千里之外的乖戾气。他们戴着草帽口罩种地收庄稼,薅草打农药,犁地耙地平地埂,手扶拖拉机突突突,声响浑浊,黑烟阵阵,地雀从头顶掠过,苍鹰在头顶盘旋,几只灰色的野兔从埂畔仓皇而走,阳光洒落犁沟,斑驳陆离,形态各异。
李如月就是三场的孩子,转学而来,挑选若干,竟然插班到我带的班级,我就有些受宠若惊,瞬时有雨露普降感慨。这个孩子聪慧机灵,落落大方,关键是多才多艺,能歌善舞。跳舞、唱歌、绘画,普通话标准,音色优美,样样有模有样,就成了我手中的王牌。学校是大赛场,成绩比赛,舞蹈比赛,歌咏比赛,绘画比赛,演讲比赛,广播操比赛如果加上华丽的入场式精彩绝伦的讲解词可以堪比奥运会,总归都是班级比赛,班主任比赛。作为天底下级别最低的主任,样样精通,本本有戏,才是王道,才会神采飞扬红花郎。比赛获奖,容光焕发,趾高气扬;比赛垫底,灰头土脸,颜面尽失,无脸面对江东父老,得找个地缝钻进去。比赛关乎荣誉,关乎脸面,更关乎考核考评,是一个班主任的全部。曾几何时,因为手底下清一色农村憨厚老实的孩子,竞赛场上,我所带的班级往往是最倒霉的孙山——手中无牌可打,是最主要的短板。
那一年她改变了一切。李如月得了一张又一张奖状,班级也获得一张又一张,班级各项比赛榜上有名,我自然也是脸上有光。李如月的妈妈闻讯而来,满脸的自得和傲然。当然一口标准的普通话,当然戴着精致的眼镜,当然一袭长裙配着高跟鞋,一进办公室门,气质风度和我班其他农村打工的家长迥乎不同,不怯场,不紧张,侃侃而谈。谈教育理念,谈课堂效率,谈儿女教育,谈家庭作业,俨然专家。当然最关键的是对自己的女儿,褒奖又加,夸赞不已。我在片刻愕然之后,忽然恍然:三场人和我们老家边庄双庄人的格格不入,其实就是两种不同的观念和人生。山丹军马场千百年来是皇家马场,无数山丹马从这里走向军营,走向战场,立下了赫赫战功。当然,其中有着无数代马场牧马人的功绩。而这些人,来自五湖四海,与周围的土著的保守封闭不同,他们眼界开阔,生活方式多样,思想观念也就大相径庭。边庄双庄的是农民,三场的是农工,虽然现在他们放下套马杆不再牧马,而是从事着和农民一样的工作春种秋收,也一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但是他们之间的区别,不仅仅是称呼上的一字之差,还应该有更多的不同的。
李如月的妈妈还是文学爱好者,她和我探究文学问题,评论当下流行的文学作品,多么令我汗颜。这些年汲汲于教学的得失悲欢,以物喜,以己悲,名为文学爱好者,其实是庸碌的世俗者,对于学生作文的引导,充其量也就是照猫画虎,以应对考试计,正儿八经的文学熏陶,可谓少之又少,世事如此弄人,真正惭愧至极。我想李如月作文能力的出众,应该不是我的功劳,而是与她母亲的教导引领密不可分。那一年后,我被调到别处,关于李如月和她妈妈,也就从我的视野消失了,一晃,多年过去了。
在边庄双庄的田野,天空蔚蓝,油菜花金黄油亮,扁都口在不远处人群熙攘,我忽然看到三场的红顶房,在蓝天下油菜花丛中如此明艳绚丽,就记起了那一段比较久远的往事。那么,那个女孩子,应该早成人了,不知是否仍然身轻如燕?不知是否仍然文采飞扬?不知是否仍然歌喉嘹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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