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访李精玉先生
2022-01-04抒情散文范廷伟
时隔四十年以后,当我们一行六人再次见到李精玉先生的时候,他苍老得令我们难以置信:那个总是佝偻着腰,脸上满带着笑,嘴上仿佛一直含着玉质烟袋嘴的形象彻底没有了,代之而来的,是一位瘦骨嶙峋然而却步履沉稳的老者形象,他戴着一副样式陈旧的眼镜,来到我……
时隔四十年以后,当我们一行六人再次见到李精玉先生的时候,他苍老得令我们难以置信:那个总是佝偻着腰,脸上满带着笑,嘴上仿佛一直含着玉质烟袋嘴的形象彻底没有了,代之而来的,是一位瘦骨嶙峋然而却步履沉稳的老者形象,他戴着一副样式陈旧的眼镜,来到我们的车旁迎接我们。原来是先生的儿媳,已经趁空提前告知了先生我们到来的消息。我们原本在等候另一位从他处匆忙赶来的同学。 我们确实有些诚惶诚恐、受之有愧了,还由先生出得门来迎接我们。都抢着握住先生骨感特强的手,就是他苍老干枯的这双手,曾爱抚着我们多名同学的小平头,也曾被他拧着耳朵,令调皮捣蛋的孩子们侧着身子翘起一只脚来,露出龇牙咧嘴的一脸怪相。他教训起学生来,从来不用教桌上那根细长的教鞭,而是用他手中的那支长烟袋杆上晃悠着烟布袋的铜烟袋锅儿,他敲起学生的脑袋瓜儿来,不太轻,也不十分重,看起来就像北宋欧阳修笔下那位“乃取一葫芦置于地,以钱覆其口,徐以酌油沥之,自钱孔入,而钱不湿”的卖油翁一样,可谓熟能生巧,技高一筹,令人叫绝。 四十年前,我们几个都是十岁出头的毛孩子,不谙世事,爬墙上屋,偷瓜摸枣,逮鱼捉虾,让先生着实费了很多的心血。那时候,几乎每家每户都是四、五个孩子,不指望自己的孩子能考什么好学校,成什么大气候,父母将孩子们送到学校,主要的因素就是让先生拢一下孩子疯狗野马的心思:一是不出安全方面的问题,二是多少识得几个字,不做“睁眼瞎”即可。
记得那时学校仅有两名公办教师,李先生该是任职“校长”一职的。他的老家距离我们村子大约二十华里的路程,除了周末或者假期以外,他都是吃住在学校,全身心地扑在教育工作上。四年级时,他负责教授我们的语文课,自然对语文课上心一些。只是那时我们无忧无虑,玩心太重,对他耳提面命的那些逆耳忠告,总是这耳朵听进去,那耳朵冒出来,诸如他教育我们的“书卷多情似故人,晨昏忧乐每相亲”“黑发不知勤学早,白首方悔读书迟”,都是在我们参加工作以后,才深刻体会到了李先生所说的“书到用时方恨少”的良苦用心。 我的语文课偏好,是深得李先生欣赏的。其他同学经常受到李先生烟袋锅子的“伺候”,每逢有不听话的学生,他会将正在吸着的烟袋锅子,在一只千层底布鞋的鞋底子上“叭、叭”几下子磕干净,全班同学的眼睛便盯紧了李先生手中的旱烟袋,随之心眼儿便吊在嗓子眼上,直到那烟袋锅准确无误地落在某位同学的脑瓜上,同学们才会将悬着的心儿轻轻放进肚子里。在用烟袋锅儿教训自己学生这件事上,李先生一贯是“重男轻女”的,或许,肯定有女同学遗憾没有享受过李先生独创的“烟袋锅”教育法。 在李先生简陋朴素的房间里,我们还可以看得出来,他是一个喜欢学习的人,书桌上摊开着一本厚厚的医学大辞典,并且笔墨纸砚一应俱全。他的儿子介绍说,上了岁数,老人特喜欢安静,尤其是母亲两年前去世后,先生几乎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最多就是在村头转转,看看村子外面的四季变化。我也理解了,三尺讲台,两袖清风,孜孜不倦,四季晴雨,可谓黑发积霜织日月,粉笔无言写春秋。李先生兢兢业业,勤勤恳恳任教几十年,看淡了一切,看透了一切,他喜欢这种返璞归真,喜欢这种宁静淡泊。 得知我们几个不成器的学生要来看望他的消息,李先生一家人已经提前召开了几次“预备会议”,包括接待所用的茶水、瓜子,包括招待所用的酒、菜之类。让我们深感愧疚的则是,几年前就商量着来看望李先生,总是这个忙,那个有事;这个上班,那个出差,一直拖了近两年时间。总之一句话,我们来晚了。孝恩尊师,人伦之本,记得有人说,亲情不可辜负,尊师不能等待。虽然来得时间晚些了,但我们一直仰慕的李先生,已经感受了我们迟到的一丝蕴藉,一丝温暖。 大家偎依在李先生的身边,亲切地像依偎在父亲的身边,都在开心地笑着、聊着学生时代的糗事,没有丝毫的拘束感。毕竟四十年过去了,先生对我们几个的印象有些模模糊糊,甚至有些张冠李戴了,可他对我们的父辈印象深刻,言谈话语间,他对我们的村子、对我们的村民、对我们的校园,还是怀有了深厚的感情。这次,因为自己在上语文课时主动“温习”数学课本,并且挨过李先生烟袋锅子“教育”的赵乃亮同学,“肆无忌惮”地开起了我们先生的玩笑:“您早先那个烟袋锅还有吗?”李先生温和地笑着说“没有了。”赵乃亮用单手比划着大笑着说:“您曾用烟袋锅敲过我的脑瓜,还记得吗?”李先生很“真诚”地回答赵乃亮说:“我向你道歉。”呵呵,真是八十老翁似娃童,先生以为我们是来“反攻倒算”“讨还公道”的呢! 那时,李先生对待我们学生视同己出,严格要求,不仅仅是在课堂上教育我们如何为文,在课堂下也教育我们如何做人。他像教育自己的孩子一样,让我们帮他打水、打渣滓、点炉子,有些学生却恶作剧般地偷吃先生的黄瓜、麻汁、水果等,甚至有的对先生不尊不敬,背后称呼他为“李老头”“老李头”。不可理喻的是,李先生才四十来岁,可正是如日中天且是名副其实的“少壮派”老师呀! 那时候的李先生幽默、风趣,不笑不说话。他对我们的教育,亦庄亦谐,雅俗共赏,既会让我们熟记硬背孟郊的《劝学》诗:“击石乃有火,不击元无烟。入学始知道,不学非自然。万事须己运,他得非我贤。青春须早为,岂能长少年”,也能告诉我们曾国藩的“天下古今庸人,皆以一惰字所败;天下古今之人才,皆以一傲字所败”。咱讲个李先生与“俗”有关的趣事吧,有一个同学造句说我们学校某个女老师“精神抖搂”地来上课,李先生却幽他一默:你某老师“搂”着你来上课吗?我们课堂上当即就笑翻了天,估计“精神抖擞”这个成语,同学们这一辈子再也忘不了,永远用不错。
李先生的儿子介绍说,李先生吸烟很多,为了他的身体考虑,经过亲朋的劝说,戒了一段时间烟。老伴去世后,他又重新拾起了这个爱好。由此,我想起了张岱《陶庵梦忆》中的一个故事:有一年去兖州的路上,夜里泊舟上山,山上有一古寺。明月当头,山风清朗。张岱来了兴致,唤童子拿戏服来换上,对着庙里佛像,唱了一夜的戏,天微亮时,主仆下山,解缆过江,庙里的和尚贼头贼脑跟下山来,舟已划到河心,和尚还在云里雾里张望不已,不知船上是人是鬼?故而张岱有名言说:“人无癖不可与交,以其无深情也;人无痴不可与交,以其无真气也。”照此说来,李先生既有深情,更有真气,实在是一个仙风道骨的可爱之人。 跟李先生闲说起关于查字典的事情,我说在小学读书时,我查字典不按偏旁部首或者拼音,而是按照拼音字母排列的先后顺序,这样的查法简便、快捷,为此李先生先是大吃一惊,然后是表扬过我的。李先生说时下他查字典的方式和我原先的查法是一致的,不知道究竟是李先生影响了我,还是我影响了李先生。凉秋暑退,熙春寒往,李先生桃李满园,芬芳天下,教过的学生不胜枚举,不可能逐一记起,或许他不知道他借给我当初刚创刊不久的《中国少年报》,对我的影响究竟有多么大?他或许不会知道,德国的少年雪莱曾在泰晤士河畔立誓:“我要把内心的光传给世人”,我这个他在小清河畔长大的学生,虽然没有雪莱这样惊天地泣鬼神的豪言壮语,毕竟也出版过几本不像样的作品集,拿得过几个浪得虚名的所谓奖励。 李先生曾在我们公社境内的来牛、大杨家、孟家村等多处小学任教。据曾和先生同在孟家小学任教的孟庆贺老师说,一九八三年暑假后开学第一周,先生所任教的五年级数学课遇到了难题,由于这个班基础太差,一周下来,全班学生对这周所学知识除一名同学能理解大部分外,其余同学基本都是擀面杖吹火——一窍不通。从那时起,他便放弃了周末的休息时间,专心给学生们补课。那会儿刚实行土地承包责任制,机械化程度太低,家里很多繁重的农活都指望他周末回家干,几个孩子又小,家人的多次埋怨,丝毫没有阻挡住他对一周来的工作进行总结、回顾、研究,认真分析每个学生的状况,进而制定了因人而宜的教学方法,从第二周开始各个突破,一个月后,这个落后班居然在第一次考试中优秀率达到了百分之八十以上。这时,他才露出了开学以来的第一次笑容。 李先生是上世纪八十年代末期最早取得小学高教资格证的教师之一。他毕竟不是哲人,没有什么功名显赫的荣誉称号;也不是什么名师,没有培养出很多引以为傲的红顶官员或巨贾商人,他就像姿态低微、精神富有的青苔,“有达人卷舒之意,君子行藏之心”,在方寸之内,安放着自己的情思。退休之后,“菜则葱韭蒜芋,青笋姜紫,堇荠甘旨,蓼荾芬芳”,过着简朴、自在的生活。我们的到来,或许打乱了先生正常的生活规律,令他不由得想起了“晨起方闻晓鸡鸣,发染粉尘伴书声。声嘶诲人犹不倦,夜批值勤到三更”的那些奉献了青春年华的从教岁月。 时光泛黄,情怀如初。时间在走,年龄在长,让李先生值得骄傲的同学们,镌刻在时光记忆里的朋友们,即使我们一路上没有所谓的风风光光,可我们已经做到了堂堂正正;即使没有所言的尽善尽美,可我们起码做到了问心无愧。我想说的是,抽出一点宝贵的时间,让我们以一颗赤诚的心对待我们生命中出现的每一位恩师吧,他们一生中,只要教出了懂得感恩的学生,便是非常幸福的,也是非常成功的。 看着书桌上的笔墨纸砚,近距离地感受先生的温情,我默默祝愿着李先生能够身心俱健,颐养天年。在我们集体合影留念的时候,李先生流泪了,我们也是泪眼迷离,顿时感受到了一种光阴易逝,岂容我待的迫切感。花儿一季季谢了又开,顽皮的花儿少年今天都已人到中年了,相聚在李先生的膝下,忆起早先的少年趣味,不管时光流逝,无论地久天长,对于我们来说,这些都将永是芬芳扑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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