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边地【4】
2022-01-04叙事散文张乃光
从小区大门走出,又从小区大门走入。飘来飘去像个影子。影子是无声的,我也很少发出声音。人说话,出于表达。比如“啊”,表示某种情感。比如“好”,传达某种肯定。而在这片陌生的领地,这种与生俱来的能力却衰退了。从早到晚,几乎不需要说一句话。路上遇不……
从小区大门走出,又从小区大门走入。飘来飘去像个影子。
影子是无声的,我也很少发出声音。 人说话,出于表达。比如“啊”,表示某种情感。比如“好”,传达某种肯定。而在这片陌生的领地,这种与生俱来的能力却衰退了。 从早到晚,几乎不需要说一句话。路上遇不到一个熟人,说话对象几乎为零。 说话对象一旦为零,即使身居闹市,也如置身无人之境。 只是特殊的一次,去小区直饮水点取水,推着一桶水来到单元门,一个推着宝宝车的妇人,突然开口:“你,取水。是要——办卡的吧?” 猝不及防间,说出的话便有些颠颠倒倒:“是啊,呃呃,是啊。当然。不过嘛——也是可以投币的。六个——呃,每个一元的硬币,可取水一桶。但是呢,也可办卡。” 而且,把“镍币”说成了“硬币”,“硬”的发音也不是“yìng”,而是“?g”——纯粹云南方言的发音。 见她一怔一怔地望着我,才惊觉此时的我,是在异地与一个异乡人说话。 我感觉自己语感极差。这样的窘境,就是长时间不说话的原因。 英国作家奥利维娅•莱恩在《孤独的城市》曾说过这样一段话:无论身处何地,你都可能感到孤单,但生活在一座城市里,被数百万人围绕着,又会催生出一种别样的孤独的滋味。 我就是带着这样一种别样的孤独。在小区无助地走来走去,走来走去,直到累了就返回居住的楼房。 经过门口,无意一扭头,就看到了“13”。 “13”,是一条狗,一条浑身黑如漆的狗。 它有魁梧的身、圆的脑袋、尖长的嘴,和耷拉着的两片耳朵。一见人就仰起头,求助地望着人。它的主人早出晚归,把它锁在楼层人行安全通道的转角楼栏。 这幢有着28层的高楼,居住着来自天南地北的人。房主们乘坐电梯匆匆上下,自然很少有人关注它。13很少吠叫,再加上楼道的灯坏了,这里便成了它安身立命的隐秘死角。 有时去楼道转角取拖把,一见我它总是殷勤地站起身子,频频摇晃尾巴。脖子上的长链把它紧紧拴牢在楼道栏杆上,使它活动范围极其有限。它就在极其有限的空间腾挪、旋转、呼吸、生存,偶尔发出几声低低的近乎呜咽的鸣叫。 13乌黑发亮的眼睛,射出两束冷冷的光。 这是孤独的冷、绝望的冷。主人早出晚归,有时甚至忘了喂它,它只能在幽暗的过道转角,在无助中默默忍受着孤独、干渴、饥饿,把一个又一个白天和黑夜,熬成无法转移的绝望。 黄昏降临,倚窗而立,有时想起13的眼睛。便有两束冷冷的光,像两把锋利的尖刀向我刺来。 这是一座特大城市。居住人口两千万。被如此之多的人包围着,却会时时催生出一种从未有过的孤独、隔绝的状态。 唯一能做的,就是整天盯着手机,从一个微信群转悠到另一个微信群。 依窗而立,对面楼群的灯火次第亮起。无法猜想对面灯火主人的身份。即使对面有人偶尔看到了我亮着的灯,同样不会猜想我是谁。 在这样灯火密集的城市,一样的灯火实在是太多了。 一声闷响在夜色中传来,直击耳膜。骤然惊觉:这不过是一种幻觉。 幻觉来自几天前,对面六号楼17层,有人跳了楼。据说因为欠债。 因为欠债,无力偿还,债主逼上门,守望在楼下。无路可走,他选择了跳楼。 跳楼者,在纵身一跳之时,一定是感觉到,这个世界上,已经找不到一个能帮助他的关系亲密的人了。只能纵身一跳,就此了结。他的孤独是绝望的。 夕阳西下时分,小区里的人会逐渐多起来。大人领着孩子在小区的空地上游戏。我常会去小区草坪前长靠椅上闲坐。一天,有个瘦削的男子站在靠椅前,有些孤独的样子。我连忙立起身,对他说我旁边还可坐人。 他犹豫了一下,在我身边坐了下来。 他说他来自广西桂林,我说我来自云南大理,手肘相碰的一瞬,彼此便有了一种亲切感。“广西、云南,呵呵——我们的老家是邻居啊。” 他告诉我他姓于,我告诉他我姓张,接下来便开始交谈。谈话的过程,他不时发出轻轻的会意的笑声,我似乎找到一种故人感。 临别时,他主动说:“我们可以互相加微信啊。” 在小区里走出走进,有些面孔似乎熟了起来,但始终找不到一个关系亲密到可以倾听我讲话的人。无意间,却在这个夏日的下午找到了 看着下午幼儿园放学后,在空地跑来跑去的孩子,感觉孩子彼此接纳的能力超过成人。 旅行是对日常孤独的最好逃避。夏的末尾,我去了一趟北戴河。在阿那亚民宿旅游度假区,看到一个面海而建的图书馆。它的名称,竟然叫“孤独图书馆”,与我的心境十分吻合。 坐在孤独图书馆,面对大海,突然想起海子的“面朝大海,春暖花开”。这是他在卧轨自杀两个多月前写的两句诗。 我猜想,这时的海子,一定十分孤独。人逃避孤独的最佳选择,也许就是面对大海。 “怎么叫孤独图书馆呢?每天应该有很多人嘛。”在两层围廊和书架组成的图书馆里,我突然就听到了一句轻声的问话。 说话的是一个长发披肩、穿白色连衣裙的女青年。 “其实,孤独并不见得不好。教授不是讲过——文革中,他每天都要被揪去参加各种各样的大会小会,挨批斗、作检查,回到牛棚还要看到周围无处不在的监视的眼睛,想孤独都孤独不了?即使现在,他也孤独不了啊,始终有摆脱不开的各种礼仪、应酬,不想去讲的各种讲话……” 回答她的是她身旁的男友。 离开阿那亚,回到小区单元房,静静想起男青年的话,对孤独突然有了新的理解。 13是不见了。从海边回来不久,就不再见到它——这只孤独而可怜的狗,主人把它牵到了一个我不知道的地方。 而向窗外闪烁的灯光,便有两束冷冷的光,像两把锋利的尖刀,向我刺来,让我不寒而栗,夜变得很凉。 我知道,这是13向我射来的眼光。 13的孤独是被动的,是被铁链拴出来的,是一种应该摆脱的被豢养的孤独。 跳楼者的孤独是无奈的,是被无助带出来的,是一种无法摆脱的被逼迫的孤独。 而教授追求的,应是另一种孤独。每一个生命个体,都是独一无二的。纵向看,既无前世,也无来生;横向看,我是唯一的,没有谁可以替代我。 我开始恢复中断已久的读书。我发觉,这样的孤独状态很适合读书。 偶尔,也会下楼,散散步。一天,在小区的路口,遇到了一张逐渐熟悉起来的脸。 “溜弯啊?”脸上露出笑。他是一个土著,经常在小区拐角的路边打理着一辆老年代步车 “嗯。溜——溜。”我以为自己好像不是在溜弯。 因为,我一直找不到走回原路的感觉。这种感觉,来自那个推着宝宝车,在单元门口问我“取水是要办卡的吧?”的妇人。一场不可预知的疾病,我被送进医院。出院后又返乡休养了一段时间。再次返回这座城市的小区时,在楼道里再也见不到她的身影。 后来才晓得,小区单元房里住着的并不一定是房主,还有很多零散的租住户。 小区附近,有不少的绿地和公园。在一些公园里,长满了银杏林和杨树林,我常去溜银杏林、杨树林。银杏叶的生动,装饰了我的孤独;而杨树身上的斑癞又像一只只眼睛窥视着我,使得我的孤独仓惶失措。 秋天是适合寻找的季节。在公园,我捡回了很多白色和红色,白的是银杏,红的是山楂。孤独因此多了些色彩。 秋风渐渐凉下来的日子,站在客厅北窗,向窗外默望。窗前有一排杨树,一二三四五,一株是杨树,另一株是杨树,还有另外三株也是杨树。心情变得从未有过的孤寂。 天渐昏黑,眼前的楼群渐渐模糊,呈现海天微茫的景象。仿佛又回到阿那亚海边的孤独图书馆,淡忘了孤独。寂静浓如一坛老酒,令我微醺。 少年孤独,缺少的是一个朋友;中年孤独,缺少的是一本书;老时孤独,缺少的是一个自己。 “面朝大海,春暖花开。”大海无处不在,关键在心。夜色渐渐变深,远处的灯火次第亮起来。我重新坐回桌前,用文字找回我的心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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