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魂的底片

-- 从潍坊开往北京的D336次动车，准时在11点41分开动。座位恰好靠窗，稍微侧目，即可观看沿途风景。
　　火车发出的“咣当!咣当!”声响里，树木，房子，田地，河流，丘陵，平日里司空见惯的风景，从车窗外闪过，如同电影里的画面。临窗而坐的我，此刻，仿佛果真是电影里的主角，凝眸看窗外风景的神情，是镜头里一个大大的特写。轻柔舒缓的音乐中，故事刚刚开始，结局是令观众焦灼的未知。想到这里，望向窗外的我，哑然失笑了。
　　火车提速非常快，几分钟后，已达到每小时300公里。如一匹矫健的千里马，奔驰如风，翻高山，越沟壑，纵湖跨河，闪电般奔向远方。那种迅势，在初次意识到时，是新奇而又兴奋的。其实火车的速度已经远远超过传说中的千里马，你看，车窗外，村庄、田野、城市，都成了眼前转瞬即逝的影子。也许人在回望生命时，亦会有乘着时间快车一般的感觉，眼前的东西，未及拥有，就很快就成为身后的回忆了。
　　忽然一阵清脆的手机铃声打断了我的思绪，也将我的视线转移到车内。寻着铃声，我的目光投向邻座。是位三十岁出头的男子，握了手机，说着什么。年轻俊朗的脸，浮现着笑容，慢吞吞的语调，含有让人心软的温婉，磁性的声音，非常动听。打完电话，他似是不经意地向我这边看了一下，目光与我相遇的刹那，随即移开，然后，将身体靠在座位后背上，闭目沉默，不知是在想些什么，还是打算睡一觉。他的座位前的简易桌上，放了一个玻璃杯子，杯子里泡了嫩绿的茶，还有一本书，尚未翻开。我稍微探了下身看去，书名是《别对我说谎》，作者（美）乔.纳瓦罗约翰.谢弗尔。淡米色的书皮，印着细致的花纹，隐隐散发着香气。
　　流光似水，乘着时间的快车，任风景在身边闪过，只管依窗读书，该是多么好的感觉。可惜，此刻我的手头并没有一本书。我忍不住想将那本书拿过来看看，终究还是觉得那样太冒昧，甚至失礼，随之打消了这个念头。在连看了那本书几眼后，我还是将视线移开，转向窗外。
　　那些一闪而过的风景，不再引起我的兴趣。车内大约25度左右的温暖，让人产生昏昏欲睡的感觉。我将身体靠在座后背，猜测着那本书的内容，意识渐渐混沌，睡意朦胧。
　　恍惚中，见邻座的男子微笑递过书，说这书十分有趣，可以读读。他白皙修长的手，让我惊叹：真是一双好看的手，仿佛指尖可以开出花来。书，羽毛一般，很轻地落在我手里。但又似乎可以触摸到书面上暗花的纹络。书中究竟写了些什么，并没有印象。那男子的声音，却一直在耳边萦绕，像春天的风，吹过翠绿的林丛，吹过清清的溪水，吹过绯红的花瓣，那份欢愉，是可以想象到的，就像薄薄的冰层在阳光下裂开时所起的欢愉之声，引来更大的开裂之脆响。随之而来，有光透进被遗忘了许久的深处。正如灵魂的底片被冲洗，有些什么，随之显现。
　　诗人顾城写到：“阳光，在天上一闪，又被乌云埋掩，暴雨冲洗着，我灵魂的底片。”许多时候，对于一个人来说，某个瞬间的触动，就是阳光，就是乌云，就是暴雨，冲洗着灵魂的底片。持续的恍惚状态中，我模糊起忆起些什么。
　　那是哪年哪月的事呢？今生还是前世？与他偶然相遇。初相见，心似春风乍起，水起涟漪。白衣长衫的他，站在时间的河岸，一个温情的笑，人间的冰雪瞬间消融，柳枝婀娜，春风拂面。低唤声声，惊飞了阡陌上的鸟儿，云朵也羞涩地飘远。一树花开的树下，他对我笑。玉树临风，花瓣飘落。他的歌声响在风中，飘向天庭，我真怕仙人听见，怕他们羡慕。我想捂住所有的耳朵，不让他们听见这动听的声音。修长白皙的手，那么美，轻轻抚摸着我的头发，不让风将它们吹乱。红衣衫，绿罗裙，我低头不语，只觉心里无比温柔。
　　欢喜之际，似被推猛了一下。蓦然惊醒，原来幻梦一场。我从飘渺的虚空，跌回现实。
　　此时，火车正从刚停留的站点开启，缓慢的速度，让人觉得，一切只是刚刚开始，却又感觉，有些什么被遗落了。侧目看去，邻座空空，书和杯子亦不见了。想必在我刚才睡着时，火车经过一个小站，那男子已在此下车。
　　他是谁呢？从哪里来？又去往何处？
　　佛曰：世间万物皆因缘而生。那么，此生所遇，应皆是因缘。花草虫鸟，山川河流，世间万物，各自存在，却又有着相互的缘分。一只鸟停在河边梳理着羽毛，溪水潺潺，伴随着鸟鸣，似是相互愉快的交流。清晨的阳光刚刚升起，云朵就如少女羞红的脸颊。电闪是动情的目光，雷鸣是深情的歌唱，天空与大地隔着遥遥时空，却是永恒的守望。人与人之间，亲近或疏远，相遇或离别，大约也是因着缘深缘浅吧？
　　一个偶然邂逅的人，何以会出现在我的梦里，且给以我诸多联想？我与他究竟有着怎样的缘？难道这一瞥的相遇，只是为了存一个记忆在灵魂的底片？
　　短暂停留又开始慢行的火车，很快提速，窗外风景有所变换，也还是一闪而过。我尚且停留在由梦境所引发的思绪中，也就对窗外的景色心不在焉。千里之遥，即使速度很快，一时也到不得北京，手头又无书可读，唯有呆坐。况且，灵魂的底片，一旦被冲洗，是会显现出许多景象，也就索性一边观望，一边任思想如这飞驰的火车一样驰骋了。
　　灵魂的底片上，不是生命中的过往，就是思想在某个瞬间的凝固。每一张底片的形成，都是流动生命中瞬间的定格。有时，或许是无意中按了快门，但大多影象的形成，都是用心的存留。人的眼睛就如镜头，每天，从睡梦中醒来，投向大千世界。被有些画面所触动灵，随即按下快门。底片上的景象，如同将人带到了时间隧道，重新回到那个拍摄的瞬间，回到过往的岁月。
　　思绪的翅膀一旦张开，当真如鸟儿一般飞了。回到过去，有时，竟是一件很容易的事。不是吗？似乎就像电影里一样，只需将镜头画面切换一下，你就会明白，我回到了过去的岁月。因为底片上出现的，是几十年的我，单纯好奇的眼睛，正试图从生活中，拍下一幅动人的图画。
　　是个傍晚。那时的傍晚是很美的，晚霞如锦，风很轻柔。迎亲的唢呐吹奏着喜气洋洋的曲子，扎着大红车棚的马车送来了新嫁娘。蒙了红盖头，穿了新嫁衣的新娘子被抬着过门了。小小的院子里，喜庆的鞭炮响过后，一地花花绿绿的碎屑，还散发着烟火的余味。随着撒喜糖和喜钱所引来的一阵阵热闹，人们簇拥在新房里等着看新娘。
　　新郎终于上前来，走向坐在土炕铺的一层层新被褥上的新娘子，轻轻掀起她的红盖头。我新奇而又喜悦的心情忽然遭到了打击：新郎不仅走路一瘸一拐，还是个驼背！新娘的胸前也长了大大个驮包！而且，两个矮小的人，是我所见过的最奇特、且丑陋的新人！要知道，看新娘，可是我们单调生活里顶有趣的一件事，为这，我与小伙伴们怀着激动的心情等了一个下午！这一刻，我失望极了。小伙伴们哄笑着散去，我还那么呆立着，看着这对丑陋的新人在灯下欢天喜地的样子，竟莫名地难过起来。几块廉价水果糖，被紧紧攥在手心，因着生出的忧伤，即使回到家后，那被一层薄薄塑料花纸包裹的甜蜜，也被无趣地扔到一边了。
　　然而，此后看过一对对郎才女貌的新人，参加过许多隆重的婚礼，大多情景却都模糊，反倒常常想起那个傍晚。我为什么独独对那个傍晚见到的一对丑陋的新人记忆犹新呢？
　　当我隔着几十年的光阴再重新审视那一幕时，我发现，那时的忧伤，只不过是一个小女孩子对美的单纯向往，对一种表面现象的肤浅认识。当我再回看他们，也就忽略了他们奇特的外形，注意的是他们神圣而幸福的神情，并为之感动。晚霞依旧灿烂如锦，红红的蜡烛还在燃烧，他为她掀起红盖头-----多么美的情景！我甚至有些激动，为着年少的自己，竟将这画面所保存！
　　我像穿行在时间隧道里的人，乘着人生的快车，重温着过去的情景，生出新的感受；又于现在的生活捕捉些印象，对明日，怀抱着新奇向往之心。我希望我的眼睛能够看得更清楚些，聚焦更准确些，多保存些人生的精彩瞬间。当岁月的阳光、乌云和暴雨冲洗时，灵魂的底片上，能够重现一些感人的画面。
　　火车继续前行，下一站就是北京。我将视线投向窗外，静静等待着这个繁华都市的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