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是一条河

　　
　　这么多年以来，让我感觉最庆幸的事情就是家门口的那两小块门墩石一直都在。我有足够的理由去感激它们，我已经走过了人生的三十多个春秋，唯一陪伴我至今的也就是那两小块不起眼的石头。工匠把它们打磨成了方型，上面还保留着凿过的深深印记。小时候，不知道多少次我都是站在这两块门墩石上，面向东方，眺望着太阳，太阳是我最温暖的记忆。我怕黑，对黑夜充满着恐惧，一入夜，我就躲进屋子里不敢再出去，即使有灯光我也是觉得压抑。我总感觉周围的黑暗包围着我，似乎随时要吞噬我，我的反抗方式是大喊大叫，指着发黄的微弱的灯光，吓得一家人围着我团团转。在我的潜意识里，我期待着光亮，天一亮起来，我就浑身充满了勇气与力量，我喜欢看着太阳慢慢的从山后面爬上来。
　　我的记忆源头就从这里开始。我搬着小凳子去看电视，村子里唯一的一台电视就放在仓库里。我沿着家门口的公路走到村口，村口左边的两间屋子就是村里的仓库。我搬着凳子进去，里面已经坐满了人，一张长条的木板桌子，破旧，掉漆，上面放着一台小小的黑白电视机，上面放映的画面闪烁着花点，并不清晰，但一村人围着看得津津有味。前面挤着小孩，中间坐着老人和妇女，青年人都站在后面，呈扇型包围着这台电视机。有人叫我，我就把凳子挤在边上，坐上去看一会，没人叫我，我就端着凳子站在边上看一会，反正我也看不懂，只是图个热闹。有时也吵嚷起来，后面嫌前面的人老是走动，或者坐的太近，挡住影响了其他人。我听到最有意思的话是这样的，你钻进电视机里去算了。门是不关的，不断有人进来，也有人出去。村子也是一样，每年都有人“办事”，有离开这个世界的，也有来到这个世界的，这是人的劫数，没有人能左右。我对死亡没有感知，我最先经历的是路边上一户人家的老人过世。我对一切都充满着好奇，我至今没有忘记的就是他们家门口，路边上放着一顶类似轿子的东西，黑黑的，四周亮着红色的小灯，看起来有点让人害怕。但毕竟上面有光亮，我还走到跟前去看过，里面是空的，像把一个桌子反过来的格局，只是比桌子要大很多，而且结构更复杂坚固。凭着记忆，我能忆起我看到的这个东西是棺材架，下葬时抬棺材用的，那是一个人最后行走的一段路。
　　我和小伙伴们在村子周边折腾，我们喜欢去磨房，实际上磨房早废弃了，只留下了一个空壳。有时里面有水，我们站在上面，从几个小孔朝下面看，搬块石头扔下去听水声。没水时，我们就从两边开口处跳到磨房底部。那是在地平面以下，上面是有顶棚的，顶棚都是用石头砌成的，成拱桥形，平整，结实。我们下去后，发现有一条通道，但是通不了多远，我们也躲在里面玩，像地道一样的。我们曾把外面的柴禾抱到这里，在冬季里生火取暖，或者烤红薯吃；我们还学做竹筒饭，但劈开竹筒后，发现竹筒烤干烤硬了，米还没熟；我们还用破旧的洋瓷碗煮青蛙汤喝……我们要上去，要垫一摞石头才能够着高度爬上去。磨房底部有很多石头，也有村里人要用到石头，就到磨房里面用架子车拉走。磨房顶部平滑，我们也喜欢坐在上面玩，有时打扑克什么的，也有在磨房周边种菜的村里人把要晒干的菜晾晒在上面。磨房其实是个荒凉所在，没有什么人过多的关注它，村里的人习惯了叫这一带地方老磨房。周边都是开荒开出的一小块一小块菜地，种点土豆，萝卜，辣子，豆角，大蒜，还有韭菜，茄子，姜等，还有村子里的老人种的一些旱烟，这是一片贫瘠却坚持生长的土地。
　　村子里的田间地头有很多的石摞，有规则一些的长方体，也有像山丘一样散落的，我小时候的乐园就是石摞。石摞上长着很多植被，有能吃的，有能玩的，我们经常穿梭在上面，好像石摞就是田野里的一条条船。我们经常找一种红色的吃起来是酸甜味的小果子，只有指头蛋蛋那么大，我们好像是叫它梅子。还有一种像绿豆那么大的，是成串长在一起的，类似葡萄，开始是绿色，后来变成黑红色就可以吃，有籽，我们叫它老瓦黑。还有野枣，酸得掉牙。我们最喜欢找一种丝瓜来玩，找到一条蔓，就提出来，找出上面的丝瓜，一般太小了我们不要，一般要长到苹果那么大，我们才摘下来，这个是不能吃的，只能玩。我们是这样玩的，在他绿色的表皮，和西瓜差不多，我们刻上和人脸一样的样子，有眼睛，鼻子，嘴，然后找手指粗的一根木棍子把它顶起来。木棍要有手臂那么长，再脱下一件衬衣，绑在棍子上，然后一个人举起来在前面跑，喊着号子，我们其他人跟着跑着，吼着，我们把这个游戏叫肘葫。我们最快乐的时光就是举着肘葫在石摞上奔跑。
　　我们在村子的麦场边，找到一截断墙，不算高，我们在上面翻来翻去，从这边翻上去，跳到那边，再跑回来，乐不此疲的玩闹着，也骑马一样骑在墙头上，或者用小木棍在墙上写字，掉下一地的土沫在墙根。这半截土墙很厚实，经过很多年风吹雨打，仍然还在。一截土墙，裂了口子，透着风，还是村子的一部分。村口对面那块空地，曾经是石碾子的所在，只有在粉面的时候，村里人才用水清洗干净它，晾晒干。拉头牛过来，蒙上牛的双眼，给牛套上缰绳和木架，牛一圈一圈的转着，人跟在牛后面，边走边扫，怕碾到外面掉到地上，待到面粉碾细了，就拉住牛，开始装袋子。在石碾闲置的时节，我们也没让它闲着，经常几个人推着转几圈。在有鞭炮的日子，我们把那些哑炮捡出来，带到碾盘这里，把里面的火药剥出来，在碾盘上倒成堆，然后找个小瓦片放火药上，几个人推着石碾快速的碾过，就能听见放炮的声响，那是喜庆的声音，虽然只是短暂的。
　　农种厂是我的一个记忆点，这个大大的院子早就闲置了，卖给了外地人，在村子的一个边角，与村子对峙着。我在厂门口看过一场电影，那是露天电影，白色的幕拉在路两边的树上，四平八稳，村里的，附近几个村子的人都会赶来，那就像是一场盛会。小时候，是那么的期待着看露天电影。我在农种厂吃过一个西瓜，那是我第一次吃饱了西瓜，吃得再也吃不下去了，流的一脖子的西瓜汁。是因为我跟爷爷去河边的地里，路过农种厂时有人摆摊卖西瓜。河边上的地是爷爷开荒开出来的，并不大，两分左右，爷爷视它为宝，三天两头跑去看。我记得种植过水稻，每次去玩，走到这片地，我都知道这片地是我家的。很长很长的时间里，我再没有去过河边，爷爷也老了，最终离开了我。我再次走近那块地，那里已成了荒野。我置身在齐腰的荒草里，看着风轻抚着荒草低伏下去，阳光斑驳，一恍惚间，我走过了时光，或者说时光搁浅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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