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叙事散文

   寒冷画

2022-01-04叙事散文敬一兵
寒冷画敬一兵我是一个摇摆不定的人。许多念头还没有来得及开花结果就改变了初衷。自己的这个毛病在夏天表现得最为突出。烈日一当头,所有形容高温的词汇就变得满目苍夷破碎不堪。林立的高楼加重了盆状地形对热量的囤积。闷热、压抑和火飘火燎般的烦躁让周围的……
         寒冷画

                 敬一兵

  我是一个摇摆不定的人。许多念头还没有来得及开花结果就改变了初衷。自己的这个毛病在夏天表现得最为突出。烈日一当头,所有形容高温的词汇就变得满目苍夷破碎不堪。林立的高楼加重了盆状地形对热量的囤积。闷热、压抑和火飘火燎般的烦躁让周围的空气生出了倒钩刺。凡是被倒钩刺勾住的人,就连目光都会因为赫赫炎炎而燃烧出灼热的火焰。身体还在接受酷暑这副刑具的严厉惩处,脑袋里的念头已经急不可耐地推开慢吞吞行走的秋天,从夏天直接跑进了冬天的寒冷中了。隔着秋天,冬天的寒冷被我在夏天惦记,自然有它美不胜收值得祝福的地方。我一回忆冬天的寒冷,寒冷就会像浓密的夜色一样弥漫开来,伸手可以触及到徘徊的姿势,呼吸到犹豫的气息,甚至还能在一刹那间感觉出某种纵身一跃的冲动。紧跟而来的,才是料峭和渗透带来的悲观多于自豪、凋零多于繁茂、内省多于张扬的元素。正是这些元素把寒冷的细节展现在了我的眼前。这就是低温勾勒出来的寒冷画面,不绝如缕、有棱有角、栩栩如生。

  一

  蛇虫躲在洞穴里冬眠。树木抖落了最后一片叶子。在夏天和秋天肆掠了很久的雨水也收拾起它们叩哒哒的敲打声,跟在秋天的屁股后面走了。偶尔只有几只下山觅食的野鸟,停在光秃秃的树枝上,看枯草长长短短残骸般的茎杆在风中摇曳,听松鼠把残留在树上的松果搬回窝里时,一根树枝不小心被压断传来的噼啪声。这种萧瑟懈怠的景象也漫漶到了周围茅舍瓦屋里居住者的身上。男人不断喝酒抽叶子烟,女人手上有缝补不完的活计。没有取暖器的有火塘,没有火塘的还有被窝,如果这些都没有,他们至少还可以用回忆夏天的语言来等待一场又一场大雪的到来。日子像念珠一样被一颗一颗扳动过去,场景置换中透露出来的所有迹象表明,冬天是时间留给寒冷的一个舞台。我置身在这个巨大的舞台上,完全属于一个不安分的黑点,成了寒冷的配角跑跑龙套走走过场而无法成为寒冷的表演道具。人想扮演的角色时间不一定让人扮演,人的意志始终不能左右。在冬天,这属于一种命定的结果。

  冬季岷江上游边的龙池,与其说是华西一个典型的退化生态过程的见证者,不如说是为我在冬季寻觅锦鸡而设立的一个驿站。我走进龙池就相当于是走进了一幅寒冷绘制的画面里。几只麻雀在我的头顶拍翅飞翔。一只麻雀不小心将衔在嘴里的草粒弄掉了,它便追着降落中的草粒俯冲下来,在快要接近地面的时候才重新衔住了这枚草粒。这些在城市中既拒绝圈养又恐惧我的麻雀,在龙池却肆无忌惮地掠过我的头顶或者擦了我的身子飞来飞去,俨然一副龙池主人在自己家园里逡巡的姿态。冬季阴霾的天空并没有因为麻雀的飞翔而有了高度和宽度,反而被珙桐、西藏长叶松、水青树、冷杉、高山桦、板栗、核桃和女贞等树木张牙舞爪的枝条肢解成了一块块有限而逼仄的破碎空间。每一块破碎而又逼仄的空间,跟我在城市里居住的由钢筋、水泥、青砖、红瓦以及类似肠道、呼吸道、血管之类的管道线路支撑起来的空间一样,是我一生都飞不出去的笼子。麻雀就不同了。它们一会儿飞进笼子里,一会儿又从笼子里飞出去,自由自在,成了阴霾压抑下严寒这幅画面里最为灵动的元素。我能够看见寒冷这位画师以低温为灵感,用白雪这支画笔在龙池的水面和四周的泥土上作画的过程,但我始终看不出画师为什么把麻雀当成画面里最为灵动的元素的任何一点蛛丝马迹。是麻雀向自然的索取欲望渺小得如同它们的身躯而被自然忽略了呢,还是它们对生命的迷恋与追求让自然感动和怜悯了呢?这个问题只能猜测无法证实。

  雪花越来越多越来越大了。麻雀也从我的头顶消失在了密林深处。我更愿意相信麻雀不是为了躲避下雪,而是寒冷这位画师有意让麻雀按兵不动,等待白雪这支画笔勾勒一幅新的画面。我的不期而遇并没有扰乱寒冷这位画师的精心构思。它采用自己轻车熟路的印象手法来堆积白雪,以便由此制造出色差和层次感。在林间空阔处的地上和石头上,白雪反反复复细密覆盖,如千年沉积的沙砾或者一遍又一遍粘贴的纸张,柔化了石头和泥土的颗粒感却又突出了苍劲结实的质感。类似用油画笔的根部落笔着色,按下笔后稍作挫动然后提起的逆锋行笔手法,让泥土和石头上的白雪色泽有了很强的粘附力和净化力,以至于我感到所有颜色到了龙池,都将最终净化成这样的纯白色。落在地上和石上的积雪越铺越厚,坑坑洼洼的地面变成了雪白的草原,石头变成了自由穿越雪境的憨厚绵羊。雪白的草原把花花绿绿的颜色、线条、形状、深深浅浅的沟堑和昨天的故事掩埋了。在寒冷这位画师的调遣下,雪花也不是随随便便落在树枝上的。它们首先按照枝条的走向进行随意不拘的叠压式覆盖,然后才在雪花与枝条未被覆盖处的分界线上进行仔细斟酌,反反复复操合搓揉,最后让分界线既不丢失精确严谨的性质,又能够在纤细、豪放、工整之中用明暗对比过渡衔接的方式,烘托出线条浑厚圆润的整体连贯性。天衣无缝的画技,让树枝在寒冷的画面上有了银装素裹粉妆玉砌的妖娆姿态,让白雪在画面中树枝的映衬下多了压抑不住的碎琼乱玉的野性气息。气势如响亮的号角,洁白如耀眼的光泽,这无疑是一种大美。当然,地面和树枝上的积雪仅仅只是一个过渡和铺垫,寒冷画面的亮点全部集中在了龙池这泓湖水面上。原本龙池的陆岬一直延伸到芊草茂密的崖脚处,现在却慢慢地被晶莹剔透的冰层凝固在了远处。寒冷画师的想象力并没有随陆岬凝固在远方而就此止步,它使用手中的白雪扇形画笔在画面上轻轻拍打涂扫,使得一些冰面看上去仿佛受到挤压而突出于湖面之上,塑造出了高低不一的立体感,一些气泡隐藏在浅蓝色的冰层之下,形成了疏密相峙的颗粒感。这样一来,天空倒映在这片冰晶透明的湖面上,就不是一块千篇一律的死板气息,而是呈现出了深浅层次的清晰交错和波浪般的延伸性。从水底探出头来的挺水植物躯干晶莹剔透,是寒冷这幅画面里最为得意的点缀之笔。天凝地闭水天一色中,它们裹着一身冰块垫脚翘首四下眺望的姿势,与湖边林寒洞肃的世界遥相呼应盎然出一派浓郁默契的情趣。枝头悬挂的欲滴未滴的小冰柱,酷似抡在半空的鼓槌,它们是准备为春寒料峭还是为正在赶路的知音敲响冬季沉寂已久的锣鼓吗?

  一个湖面只有彻底排除了喧嚣的元素,才会在寒冷的清静中格外妥帖与自然,才会栩栩如生地演绎出没有音符的旋律,没有颜色的流淌和没有形容词与副词修饰的本真面目。

  二

  寒冷并不都是以冬季和白雪为伍,即便就是盛夏之际,也可以找到寒冷的隐遁之处。这不是我的臆断,而是来自高山之巅的印象。

  人在滇西高原的大地上行走,周围的山麓就看着雨从人的屁股后面追上来。雨一会儿下在前面,一会儿又落在背后。更多的时候,是罩在人的头顶上。春夏之交或者秋冬之交在滇西高原就是蔚蓝万顷与阴霾两大色块的交替取代过程。梭织往来的情形,让山高一丈水冰三分、一山分四季十里不同天和一雨变成冬的气候景象成了变幻无常的走马灯。说滇西高原的山川有魂魄,能够用蕴藏其中的原始生命力来粗犷豪迈地调遣气候一点也不为过。竖起耳朵,能够听见高原上的草甸、沟堑间的河流、风走过的枝条、飞鸟拍翅的山谷、偏僻山镇的农家妇女追在我身后的窃窃私语。睁开眼睛,窃窃私语却瞬间消失在了色彩、线条、轮廓和运动痕迹组成的蜘蛛网一样的混乱重叠的景象中。我越是想看清楚,视觉越是变得模糊,像农田里燃烧稻草冒出来的滚滚青烟。这不是我一到滇西高原就患上了视觉的白内障,实在是自然的变换太过频繁令我目不暇接。原先我并不明白这样的变换是温度的杰作,还以为是冥冥之中的神灵在翻身在逡巡的结果呢。难怪我越是沿着山峦往上爬越是觉得肌肤寒冷。原来,每一条通向山顶的道路,其实都是通向了一幅寒冷绘制的画面。

  山谷里的色调特别深暗。水和空气对于植物来说不成问题,成问题的是山谷里晒得到太阳的时间。太阳在这里是十分珍贵的,谁能够享受到更多的太阳光,谁就有可能成为山谷的主角。不同的植物,对阳光有不同的争夺方式。椴树,榆树,槭树和樟树长得特别高,树冠也很大,它们用占领高度和空间的行为来与其它植物争夺阳光,自然就获得了比其它植物更多的阳光。其它的植物,比如长在谷地最低矮处的悬钩子、忍冬、箭竹、杜鹃和各种茅草,它们的生长高度远远不及那些树木,只能够委屈地抬起它们的头颅,通过悉心观察和精心计算,来争取获得从树叶缝隙间漏下来的阳光。身高只是现象,生长的路程才是本质。椴树,榆树,槭树和樟树在高度上走的路比悬钩子、忍冬、箭竹、杜鹃和各种茅草要长得多,这个事实说明,美好的愿望在变成美好的事实之前,都是要走上一段很长很长的路。猕猴桃的狡猾和投机取巧的生长过程,让它们成了山谷规定植物生长习俗的一个例外。如果老老实实地生长,猕猴桃的身高甚至还不及悬钩子、忍冬、箭竹、杜鹃和各种茅草,这就意味着它们生长过程的前方,布下的障碍和面临的困难,要比其它矮小的植物多得多。好在它的身体柔韧性很强(猕猴桃是藤本植物),可以帮助它纠缠在树木的身上,既实现了获得较多阳光的目的,又能够攀上一定的高度,成为山谷里的一个特殊的主角。我上山的过程,既是离植物对太阳的争夺场景越来越远的过程,也是从山谷往山峰,低处往高处,夏天往深秋,黯淡往敞亮、平缓柔和的地势往坚硬嶙峋处攀爬的过程。迎着我向上攀登扑面而来的是低温,它们就像水在斜坡上流淌,完全是一种解脱的情形。只有真正体验过向山峰攀爬的人才知道,夏天在城市的傍晚中纳凉,然后吃烧烤,喝酒,打牌,搓麻将或者看电视的所有熬夜纳凉的方式,其实也是从山谷往山峰上攀爬的过程。没有人愿意成为夏天菜板上的一坨肉,任由高温的锋利刀口切割。这个经验表明,如果有灵魂,灵魂更适合停留在山峦的高处。

  到了山峰上就是到了寒冷的一幅音色俱全的画面中。

  风是我在山顶伸手可触的低温肌肤和呢喃的声音。茂盛瓷实的感觉,属于我的耳朵而不再像山谷中那样属于我的眼睛了。低温的呢喃是在向我暗示还是引领我把注意力集中到它绘制而出的画卷上我并不清楚,我当时的注意力,已经全部集中在了风的声音上。在山谷里,风的声音很多时候都被枝叶摇晃的声音和蚂蚱、金龟子、花大姐、蜻蜓、蜜蜂、蚊子和苍蝇的一片嘤嘤之声所掩盖。即便如此,这些昆虫和植物发出来的声音,还是比人唱的歌好听。现在的人唱歌,不是迷茫不甘,就是声嘶力竭,干燥多于潮湿,忧伤多于凄美,让感官倍受威胁。风把太阳和天上漂浮的云朵吹得哗啦作响。太阳和云朵一响寒冷的画面也就跟着响起来,一应一答不绝如缕。低温用各种深色调轮番涂抹野草、岩石和我脚下的峭壁。峭壁和周围背光处的山峦呈现出跌宕起伏的黛青色波浪,而远处迎光的坡面色泽浅淡。山脚下的青砖房子,泛着黄色调的田园和弯弯拐拐的道路,似锋利的刀把如水一样从山顶流淌下来的黛青色彩掏成了一个又一个浅色调的窟窿。这些窟窿应该是低温还没有抵达的地方,也是寒冷这幅画面的留白之处,里面填满了招摇的细菌,还有人的贪婪和自以为是。明明知道前面的路深远,冰凉,悲观和绝望,低温还是用自己标志性的色彩把天空涂抹成了蔚蓝色,然后驮载着浮冰般的白云,河水一样从绵延起伏的山峦河床上面流淌而过。静默混沌喑哑无声的天河,没有尖锐暴戾,只有朦胧诗的隐喻给人留下的寒冷气息。山风是寒冷画的弦外之音,冷色调是寒冷画的画外之旨。二者巧妙配合互为映衬,彰显了外师造化中得心源令我想入非非的韵致。这种韵致并不是专门为我而降生的。它们属于天外之物,属于低温的灵感,淳朴而又洁净。原来没有人染指的东西,才是最干净最自然的东西,才是一段深居简出拒绝世俗尘埃污染的快乐岁月。低温绘制出来的天空白云和山峦,比任何一个画家画出来的天空白云和山峦更自信。低温画得这么自信,是不是彰显出了低温内心的希望抑或憧憬我不晓得。但我清楚的是,低温画不是为我而是为它自己提供了一个优雅、清净、轻盈和高贵的参照体系。

  高者抑之,下者举之;有余者损之,不足者补之。损有余而补不足的天之道法,就是低温用深暗的冷色调,瓷实感和凉嗖嗖的气候特点,给招摇的夏天添加了冬天美的元素。

  三

  记不起来是谁说过,神灵因为人类书籍的出现而隐遁到了天穹的深处。即使我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无神论者,我还是相信神灵并没有彻底隐遁,它们随时随地都在观察着人的一举一动。对于诗人、预言家和智者这类和神灵走得比较近的人,神灵是十分亲睐和眷恋他们的。如果不是这样,我很难解释这些智者和我吃同样的东西过同样的生活但却能在冥冥之中得到神灵的指点,说出一语就能道破天机的言辞。比如“心静自然凉”这句话,如果不是智者受到神灵的指点或者暗示,是不可能把寒冷画除了隐藏在冰天雪地和高山之巅外,还隐藏在人的身上这个巨大的秘密以语言的形式呈现出来的。

  我还是一个孩童成天坐在一泓湖水边对着波光粼粼的水面吹口琴的时候,低温就用它的秉性说服了寒冷画的画师改变了它在冰天雪地和高山之巅绘制的风格习惯,把低温依凭的雪花、冰块和暗色调这些元素统统抽取而出,用只剩下低温属性这些纯粹的视觉形式来勾勒我外婆的状态。所以,当我口琴里面吹出来的音符带着与我脸上相同的愉悦表情在湖面上掠过的瞬间,我并没有注意到从外婆眼睛里流露出来的惆怅孤寂目光正在我的音符上面弥漫。显然,我的音符已经无法牵引出外婆对往事的回忆,也不可能再次拨动外婆的心弦,让她在音符的鼓动下,重新回到精力旺盛热血沸腾的兴奋状态中来了。人到暮年,所有的悸动、贪妄、功利、冲动、浮躁和与高温有关的招摇和张扬,都尘埃落定复归于寂静之中了。寂静如同动物的冬眠和水凝固成冰一样,既是暮年的属性也是低温的属性。低温和我外婆共同完成的这幅寒冷画面天衣无缝,看不出一丝破绽,这只能归咎于外婆用她的暮年与低温签下了一份秘密的心灵契约。

  人到老年,就是到了一幅寒冷的画面里,情形跟我爬到高山之巅顿感肌肤冰凉是一样的。所谓“高处不胜寒”,大概就是缘由于此。长途跋涉的孤独旅者,最害怕的不是饥寒交迫与冬日黑夜,而是害怕失去了指引方向的灯光。即便就是路途上远远望见的一窗模糊晕黄和摇曳不定的烛光,哪怕极其微弱,也会因了惟恐被黑暗吞噬鼓舞起周身的勇气和信心朝那光奔过去。这个深刻的印象是一个老教授给我留下的。每天中午或者傍晚我才能看见老教授提了一只小桶出来给兰草浇水。浇水的时候,老人十分细心,用手从桶里掬出少许的水,一点一点洒在叶子上,直到叶子都湿润了,才把剩余的水,慢慢浇在盆边的泥土里。浇完水后,老人并不马上离开,而是蹲在兰草边,像一位父亲,慈祥地看着自己的孩子,吃完碗里的最后一颗饭粒。这个时候,他总是会从口袋里摸出老花眼镜戴上,然后伸出手仔细抚弄一番兰草的叶子,情形仿佛替一个孩子整理衣服,或者抚摸他的脸蛋和头发。其余时间我看不到老教授的身影,只能根据他窗户里透出来的灯光进行想象。除了知道他是搞理论物理研究和精通四国外语外,我的想象再也无法发挥出奇特的穿越能力了。紧闭的房门封锁了他在房子里的全部秘密。直到多年后他病逝别人来整理他的房间时,秘密才终于泄露出来。秘密就是他在稿纸上留下的许多密密麻麻的计算公式。老教授成天足不出户,躲在小屋里,通过他的书和稿纸继续认识和了解世界,并驱赶房门外所有的诅咒、昏庸、无知、伤害和喧嚣给他心灵带来的痛苦。那扇房门关闭了他的心扉,关闭了心扉就是关闭了他的情感铺设。这样一来,就只有房间里的那盏白炽灯才看见,他被理论物理这道晕黄和摇曳不定的烛光指引着,渐渐远离了人群和人群制造出来的耿耿于怀的贪婪、妄为、倾轧、功利和穷尽是非的辨析解构这些类似高温中才有的喧嚣形式,进入到没有功利、湛寂和人迹罕至这些具有寒冷属性的理论物理荒原,在时间和情节之间完完全全摊开了他的灵与肉,任凭理论物理的低温浸润和雕饰。结果,老教授在低温这位画师的绘制下,就变成了越出油画框平面限制的,浑身沾满了寒冷色彩和线条的一幅立体雕塑了。选择一个寂寞孤独的人来表达绘画真谛,寒冷画的绝妙令所有以绘画大师自居的人望尘莫及叹为观止。

  寒冷是如何通过艰难曲折的途径找到这位老教授和我的外婆来绘制它的低温画卷,这显然是寒冷的一个不愿意说出来的秘密。这些秘密写在了老教授的内心世界里,也写在了我外婆沉默寡言的表情中。寒房孤灯和沉默寡言是老教授和我外婆投寄给这个世界的一封可以破解寒冷全部秘密的信件。除了老教授那盆来自高寒山区的兰草和我外婆的那间老屋外,还有谁是这封信的接收者呢?

  寒冷画在人的生命历程中出现,就是为了让我和它一起注视被放大了的所有静寂细节,再由静寂放大了的,只有在冰天雪地才会出现的像水洗过一样晶莹剔透的纯白色泽,在高山之巅与裂冰的脆响一同抵达的洁净与纯粹。虽然在人的身上,寒冷画没有留下挫、拍、揉、线、扫、跺、拉、擦、抑、砌、划、刮、涂和摆这些西方油画中强调色彩、明暗、线条、肌理、质感、光感、空间、构图效果的笔触痕迹,没有冬天最后一场雪落在人的身上形成的婉蜒不知所终的足印和天凝地闭、林寒洞肃、雪虐风饕、啼饥号寒在人的肌肤和感官上引起的任何蛛丝马迹的变化。然而,湛寂和人迹罕至所包含的低温属性还是像一缕来路不明的气味,幽幽地追寻上来,从鼻孔钻入人的脏腑。外婆的眼睛,老教授的湛寂,还是一下子就让寒冷画有了深度和开阔度。面对寒冷画面呈现出来的巨大迷茫,我也只能根据画面色彩饱和鲜艳,像水洗过一样晶莹剔透的事实去推测隐藏在里面的秘密。大概只有在寒冷画这样的湛寂之相的世界里,低温才能够用扫帚彻底清除人脑袋里装的垃圾,让人在冷静和细心之中用自己的血脉长度和肌肤的柔韧性,去丈量一个已知世界,是如何通向另外一个未知世界的过程。原本在高温世界里的许多事情,很容易随了温度上升的阶梯演绎出金戈铁马般狂纵的热烈结果,但这些事情如果到了寒冷的世界中,很有可能因为低温的作用而消停湛寂下来,如暗中的潜流和低空飞翔的雨燕,摆脱招摇狂纵而重新演绎出匀速均势的结果。冬眠、蛰伏、沉寂是一种清除喧嚣的过程,是寒冷带领人从高温进入到低温这个陌生世界的过程。它的意义就如同有过大死一次经历的人才能领悟到的那样,只有在生活终止的地方,才能够重新找到生活的开始。是说老教授和我的外婆过世去到了天堂就再也不愿意返回来告诉我天堂是个什么模样,原来他们用自己的身子给世界归还了湛寂和寒冷之后,世界就回馈给他们一个彻底自由的天堂。那里虽然寒冷,但却敞亮洁净,他们在那里忙着和我的无数祖先拥抱交谈,已经无暇分身来告诉我天堂的情形了。

  但愿这就是寒冷画在人身上表现的全部趣旨和秘密所在。



[ 本帖最后由 敬一兵 于 2013-6-22 09:47 编辑 ] 敬一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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