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

紫陌喜欢桃花，缘于诗经里那一句“桃之夭夭，灼灼其华”，还有崔护的“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在紫陌的眼里，所有与桃花有关的东西，都是美的极致。她喜欢在每年的桃花盛开时，呼朋引伴，满山遍野去看各种盛开的桃花，拍下无数片片，回来慢慢欣赏。 紫陌有一帮女朋友，她们经常聚会，在妙语之间开心地大笑。她们说念奴娇，说秦淮河，说上海滩，话家常里短，道人间百味，哪个话题都是下酒的调料。红酒里的人生真是畅意快活的，忘记时间与空间，让发自内心的笑肆意滋长延长。她们说紫陌就是一朵最艳丽的桃花，忽啦啦地盛开着，到哪里都是醒目的。紫陌说她要做棵桃树，因为那样可以开出很多很多的桃花。 除了紫陌容颜的美丽，重要的是她的性格。一副大呼小叫的样子，强势的劲头让不少男人吃不消。比如，有次某个男人夸奖她漂亮，她雷人地回答说，这个世界上只有一个男人说她漂亮她是肯相信的。那个男人喜滋滋地想着会是他，结果紫陌说，是他父亲，看着对面那个男人脸色骤变之间露出的勉强笑容，紫陌赶紧连玩带笑地安慰他说，自己真是容貌丑陋，德性亦丑陋的女子，万不能玷污了他的心灵和眼睛。紫陌一谦虚自责，那个男人就高兴起来，连连说她其实是个可爱的女子。关于可爱这点，紫陌是有自信的。唯有漂亮，她即使听过再多的赞美也一直不肯相信，她这种对容貌的不自信，貌似生命里难于软化一个硬节。她说女人自信很重要，但应该把自信建立在自知的基础上才是完美的。 紫陌说，漂亮的女人大多是一个花瓶，她终是不肯做那样的一个花瓶。她努力修造，为了装满一个美丽的容器。她的插花和剪纸，是一流的功夫。妙手之间，不同凡响的美丽就现于你的眼前了。然而，若是有人夸赞她有才时，她的心又开始不对路起来，她说你们夸我有才，比说我无德让我更难受。紫陌是想时时保持一颗自省的心灵，克制一切可以滋养骄傲的情愫，保持一点女人纯粹的天真和烂漫。 有位精通易学的大师曾与紫陌说墙外桃花，墙内桃花，世外桃花，什么子午卯酉，好桃花，烂桃花的。说得紫陌云里雾里，居然桃花也有这么多种分法，这让紫陌感到新奇。见大师说得头头是道，她赶紧把自己的生辰报上去。大师列出天干地支，一一跟她解说。说到过去的一些事，紫陌大笑说不可信不可信，在心里却是暗暗佩服。大师说她命中子项弱势，水势过旺。紫陌的心一下子有些冰凉。 很多人说起过这位大师的神奇，女友们纷纷表示要去拜会。有一天她们相约去了，看面相，手掌心，报生辰，当是玩一样。神秘，对人，永远是一种诱惑。这些小资的女人们，最关心的是自己有没有桃花运。说到紫陌那个叫玉颜的大妞朋友时，把大家都逗乐了，数她桃花最旺，到哪里都是人气女王。紫陌曾亲眼看见她周旋于喜欢她的三个男人中间，居然可以把他们同时弄到一起，三个男人都很开心的样子。最后，她与其中一个结为秦晋。但这段风流之事，常被当作笑谈，数她左右逢源的本领最高。 紫陌是没有桃花运的，这点她自己知道。男人们宁可把她当成哥们儿，也不会爱慕她。大师说，紫陌不仅没有桃花运，连同朋友的桃花也要被她绞灭了。当大师说完这些的时候，几个女人玩笑说，以后都不跟紫陌在一起了。并列举某次某次，某个老总要请女友吃饭时，总要问一句，紫陌在吗？他说他怕她犀利的语言，会让他无地自容。紫陌说，他是一只想偷腥的猫，心不纯净地道，自然就怕别人审视的目光。并警告女友绝不准单独赴会。 紫陌想起大师说自己的子女项弱势，心中开始难过起来。莫非，真是命中注定。 正值春天，紫陌独自来到西郊的桃园。今年大旱，满山的桃树象被霜打过似的，没一点生气。紫陌不止一次地来到园子里，只见到零星的几朵桃花露头脸，一副小心怕羞，营养不良的样子。看得紫陌的心疼痛不止，她想起自己快要凋零的婚姻，是否也如这几朵将要开败的桃花。 紫陌想起来无忧的童年，常为要扎两个还是三个辫子，骗得爷爷无从下手。她还想起姐姐捉来那只会飞的绿虫，被姐姐不小心弄断了一只翅膀。她坐在窗台上哭了整整一个下午。 母亲说紫陌从出生时起，就是个好看的娃娃，像门前那棵桃树上的桃花粉粉嫩嫩的，特别招人喜欢。不能说花见花开，但一定是人见人爱。女大十八变，紫陌变得越发水灵漂亮了。在学校里，成绩一直保持前列，这让紫陌的父母感到脸上有无限的光彩，人前人后，张口闭口就我们家紫陌怎么怎么……对于一个确实优秀的孩子，众人似乎愿意收起丑陋的嫉妒，换用羡慕的口吻去给自己的孩子作为榜样。 一家有女百家求，更何况于是这样优秀美丽的女子。偏偏紫陌就看上高中时的男生于浩。她喜欢他纯净的眼神，无声的关怀。 回忆那么温暖，如三月的桃花绽放在春风里。现实却是清凉的，象晴天突下的一场雨，打湿了大地，淋湿了心灵。

结婚三年了，紫陌的肚子一直没有动静，每次去婆家，婆婆有意无意地看向她的肚子。她心里就滋生出一种恐惧，甚至有些负罪。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她真担心她是毁了老于家独苗的祸手。

婆婆总是在讲张家的孙子笑了，李家的外孙女会走路了。说者只在谈笑间，听者如坐针毡。于浩用一种鼓励和关切的眼光看着她，有时用手轻轻地拉着她。 于浩说即使他们不生孩子，也一样要牵手到老，幸福到老。他让紫陌试试看，能回忆起自己祖宗第几代，其实最多到祖父母这一代，曾祖那一代我们就无法有印象了。那么还讲什么传宗接代之事，过好这一辈子才是紧要的事。他还说愿意相约下辈子。紫陌在感动中幸福着。 有一天，紫陌拉着于浩去了医院，她说她想要一个完整的家庭，一个女人没有生孩子一定是不完整的人生。诗经里那首美丽的诗歌后面那一句“宜其家室”说得好，女人不仅要容貌美丽，而且要能够生儿育女、能够使新郎的家族子孙象桃树一样的果实累累、枝叶茂盛，才是新郎的家非常合适的人选。她不想做那一个不合适的人选。公婆老了，想要抱个孙子的愿望对于老人来说是再正常不过的。 检查的结果是，于浩的身体出了状况。于浩很平静，他说这下好了，两不相欠，也好跟父母有个交待。紫陌感到一种冰凉的人生正向自己袭来，她问医生说是不是自己永远失去做母亲的权利了。医生说只要配合治疗，还有希望的。这话多少给紫陌一些安慰。她看着医院墙壁上悬挂着的那些可爱的孩子们，她多希望她怀抱着能抱着一个这样的婴儿，哪怕是瘦一点丑一点也行。她想自己这块贫瘠的土地，怎么偏就遇上一个不优良的种子呢？ 婆婆不再在紫陌面前谈孩子的事，她仿佛是自己做了理亏的事那样，跟紫陌说起于浩小时候的调皮，有次上高高的大树上去掏鸟蛋，弄疼了小鸡鸡，几天都还在叫疼。真没想到会导致这样严重的后果，一副请求儿媳谅解的态度。

婆婆鼓励她们别放弃治疗，多配合医生。还说要去上海北京的医院看看，也许那里有更好的法子。 恰逢国庆，夫妻二人踏上了去北京求医的路。于浩其实是不喜欢这样的，但碍于父母的恳切，他不忍心断了二老的念想。 检查的结果是，于浩是正常的，紫陌的输卵管过长且狭窄。这倒转乾坤的结果让紫陌措手难极。如果从前只是一种冰凉，现在应该是绝望了。紫陌不肯相信这样颠倒的事实，一再追问医生，医生都不耐烦的解答了，她还不肯放手。当然，希望是有的，还是一句话，配合治疗。

紫陌执意要去上海的医院，结果得出的答案是一致的。于浩看着近乎疯狂的妻子，一丝陌生涌上来。他说，不就是一个孩子的问题，你至于吗？紫陌说，你说得倒轻松，这可是一个人的问题啊。两人不欢，在火车上别扭着。 回来后，婆婆像变了个人似的，语言又开始含沙射影起来。她甚至在紫陌面前无忌地说起那只会不会下蛋的母鸡，被她廉价地卖了。 起初，于浩是站在她这一边的，据理为她辩护。常惹得婆婆不高兴，公公在一旁一言不发地抽烟，看都不肯看她一眼，仿佛她就该得到那只不下蛋的母鸡的下场。 紫陌的心越冷，行为也越冷。到了2012年的春天，她连看桃花的心情都没有了。天番五次去路过桃园，从不敢去看它们。直到那日落阳西下时，看到那几枝悲凉的桃花，想起自己的处境。她一头钻进桃园，放声痛哭出来。 她想起大师的话，想着婆婆的脸。医生让配合治疗，中药西药吃了一大堆，又是一年过去了，情况从来没有让人乐观过。 痛哭一阵之后，她告诉自己必须面对生活，要坚定勇敢。有部电影里的经典台词，她一直记得。Nothing is impossible！ 她一路向家走去，想起于浩曾说自己的老婆是看着舒心，晒着放心。紫陌的脸上有一丝笑容闪现，随即又黯淡下去。

每一次，即使紫陌晚归，于浩也从不用怀疑什么，这种放心让紫陌有时开心，有时也有些难过。醋意这样的东西，在他们之间很少有过，这让紫陌有些怀疑自己在于浩心中的位置。有次她晚归时，于浩一直没有电话她，她回来时，于浩正在网络上大战三国。紫陌抱着手站在书房，有些愠怒地说，你以为我一点事情也弄不出来吗？于浩大笑，你看你现在样子，能弄出什么事？ 玉颜曾说过，再好的女人被折磨成老婆以后，都不再稀奇了。何况紫陌目前还不是一个“宜其家至”的女人。 其实紫陌知道，她的婚姻迟早是保不住了，她再有不舍，总比不过一个家庭的希望强大。身边的例子比比皆是，现代社会为何造就出这么多不孕不育的案例，通常男人有责任的婚姻，女方愿意选择隐忍，领养一个孩子，日子依旧。一块石头抱久了，就成自己的一部分了，何况是一个鲜活的孩子，会越带越有感情的。 然而，如果是女方身体有问题，情况就是另外了。从婆婆前后的态度里，紫陌看见了人性中的丑陋。她成了一条忧伤的水滴鱼，在深海里漫游着，忧伤是自己的忧伤，快乐是浪花的快乐。 当紫陌提出离婚时，于浩惊讶的神情只持续了几秒钟，随后就平静下来。紫陌从这种细微的神情中更加坚定了自己的想法。于浩上前想拥抱她，她退后一步。于浩说，我们不能再等等吗？然后又说，老妈真是个唠烦的人，不仅如此，还叫来七大姑八大姨，天天说他年纪不小了，总该为自己想想才是。他说他不想，他舍不得。紫陌的眼泪再也止不住。这就是她一直用心经营的家，多么不堪一击。在舍不得的背后，总有那么多预留的退路。 谁说过，放手也是一种生活的姿态。那么，就放手吧。 于浩说所有的存款还有房子全给紫陌，紫陌说，人都没了，钱还是分清楚吧。从前，我的是我的，你的也是我的，现在我的就是我的，你的还是你的。 紫陌说，她这棵桃树不适合种在他家的园子里，就让它挪个地方吧。 紫陌去了另一个城市。她要去一个可以给她希望的地方。 西郊的桃花年年盛开着，只是少了一个痴心的看桃花的女子。

七之后的春天。于浩在桃园里看见了一个酷似紫陌的人，时尚优雅地站在那里，身边还有一个如花的小姑娘，母女俩个说说笑笑的样子。于浩正想要不要走过去，她们却向他走了过来。于浩的心要跳出胸膛的感觉，她就是紫陌。 紫陌让孩子叫伯伯。那是一个与紫阳陌长得很像的漂亮娃娃，于浩伸出手去，又赶紧缩了回来。不知所措得令自己都懊恼，与紫陌的从容相比，于浩真想狠狠地抽上自己两个大耳刮子。 紫陌在春风里笑着的样子，占据了于浩整个脑半球。他想起她的女儿，不，自己没有资格想。他是多么多么想要一个孩子呀，然而，再婚后的他，一样陷入同样的尴尬。唯一不同的是，母亲从不再说起过一次不下蛋的母鸡。

于浩身边这个柔弱的女子，一副温良恭俭让的模样，心却不似紫陌那么赤诚，对公婆与对她的父母判若两人。紫陌虽然是乍呼呼的样子，却在心眼里愿意对父母孝顺，把他们装在心里。所以在母亲言语间有冒犯时，紫陌愿意忍让。她从不愿意把她的强势用在对待父母身上。关于这点，母亲已不止一次地在背地里叹息过。母亲自己也说，世界上没有后悔药，就认命吧。

有了比较的婚姻，幸福是难言的佐料，太多的忍受和妥协，再换不来回程的车票。

于浩多少次在梦里看见大片大片的桃花，紫陌站在桃花中间，满面春风的样子。


[copyright] [ 本帖最后由 叶浅韵 于 2013-1-31 16:22 编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