瞬间（三篇）

本帖最后由 雨夜昙花 于 2016-8-18 08:18 编辑 <br /><br />瞬间（三篇）
汤如浩
马路上的三条狗
显然，相对于中规中矩的行人和车辆来说，狗更乐于忽视交通法规的存在而任性随意。

这是条称之为世纪大道的道路，宽阔大气，水泥铺就，平坦而笔直，目前俨然是广衢大道了。锃光瓦亮的各式小轿车、破旧鬼祟的电动三轮车、威风凛凛的大卡车来往穿梭，雄赳赳而来，气昂昂而去，满脸傲气，目中无人，把这儿当成了它们T型的秀场，你方唱罢我登台。车水马龙盛况的出现，已然好有些年头了。
早些年，它还是条砾石路，偏僻至极，我们曾经徒步数公里，在此道路的旁边，广植树木，小巧的松树、拇指粗的杨树或者疏发似的柳树被一一植入树坑——十余年间，那些我和孩子们挥汗挖掘树坑的广大田野，庄稼田园悄然隐去，树木被伐刈而去，为开发商大加开发利用，早已经变成了钢筋水泥的地盘，修建了些呆头呆脑一模一样的火柴盒，称之为小区了——道路弯弯曲曲，坑洼沟坎，遍布马匹、毛驴和绵羊不经意间散落的各种形状的粪便，累累堆积或者零星点缀，荒草与土粒并存，石子同粪便一色，不值一提。路边有一些破破烂烂的房屋，泥土的屋顶长满的蒿草瑟瑟发抖，草堆、粪堆、树枝堆栖身各个角落，是农户们的栖身之地——此后十年间，它们和他们都分别成了小区和小区内的傲慢的居民，楼房小车，目光上扬——再远的地方，高峻的树木碧绿的庄稼暗褐色的草垛，还有人迹罕至的森森沟壑，是这座高原小城最为荒僻的郊外了，那些有身份的人是不屑于漫步此地的。
——恍然十数年过去了。
某年，我从栖身的小平房搬入小城第一座严格意义上的商品房，也就是前者称之为小区的地方。虽然负债累累，终于自豪于自己是真正的户主，内心还是有着些许的窃喜与自得。学校里那一间伴随我十二年的小平房不但辞我而去，而且易主，并且最后连真正的主人也更换了名称，我黯然离开的心情就可想而知了。不过是，敝帚自珍只是些书面上的说辞，即便鄙陋，房子与我又何干？更何况，我离开的不仅仅是一间简陋无比的平房，还包括那个我为之服务十余年的那所熟悉无比的学校。从此之后，我成了真正意义上的上班族，不再汲汲于蜗居单位上班的快乐与优哉，而是披挂上阵，骑乘一辆叫做大阳120的摩托车，呜呜有声，成为了早午晚三个时间段来去匆匆的一员。
故事就从这儿开始。
我相信那一定是一个阳光充沛的午后，从天空缓缓倾斜下来的不是阳光而是一种温暖的力量，因为，在光芒的覆盖抚慰下，我竟然有着朦朦胧胧的微醺，似乎是午间休息的一个酣梦——多年来，在一种无形力量的压制下，行色匆匆是我一贯的不二选择，把脑子劳动当作体力劳动来对待是我的同行们的创新，我没有创新能力，所以也没能免俗——是的，阳光下，我有些迷醉和恍惚，屁股下面骑跨的似乎不是钢铁塑料橡胶汽油撑起的机器，而是我老家那匹温顺的黑色毛驴；脚底下不是坚硬的水泥马路，似乎是那块我的毛驴牛羊悠闲吞啮着肥美牧草的祁连山脚下的高山草甸。这片刻的走神无疑是极其危险的，身后无数的的车辆不约而同打起了响亮的鸣笛，讨嫌我的缓慢,怒气冲冲，急躁乖戾。虽然我极其气愤于无论何时都会在你的屁股后面拼命鸣喇叭的车辆、行为和人，他们总是以为道路就是专门为他们而开的，但我还是将自己与摩托拐在了道路的最靠边，我相信从我身边绝尘而去的自命不凡的司机们嘴唇里便蹦出的字眼和他们的脚丫子甚至旱地茅厕一样肮脏龌龊，但我不去理会，与其破坏自己偶然获得的美好心情，不如在他们的背后给自己一个灿烂的微笑。
忽然，那三条狗，出现了。
毛色、性别，体型统统都可以忽略不计，主人完全可以忽略不计，它们的特殊之处在于，在车辆如织的道路上，它们的行为太目中无人、目中无车了！它们在大街上嬉闹追逐，旁若无人，信马由缰：小A狗紧随小B狗，顺势将自己的嘴尖贴在了它的耳尖，并且不停地挠动，小B狗无奈至极，向道路中央狂奔而去，貌似在抛开这个讨厌的骚扰者，但小A狗不依不饶，像牛皮糖一样黏在在它的耳边紧随不放；更为可恼的是，小C狗又乘虚而入，而且可耻地将自己的嘴伸向了小B狗的胯间，动作类同于小A狗，在两只狗的左右夹击下，小B狗仓皇不堪，羞愤不已，只能继续在马路上东奔西闯，力图杀出一条血路来。
这是一个混乱的场面，狗们对响亮的喇叭声充耳不闻，置之不理，继续他们的追逐与躲逃，车辆纷纷减速、刹车、停泊，唯恐避之不及，似乎忘记了先前的急躁不满和匆匆，这份忽视人类而专注于狗类的情绪为我感动不已。我忽然记起十余年前的植树经历来了，那时间没有慌乱和急躁，没有车辆滚滚，没有乖戾嚣张，那些朴实的农户，在道路上随意漫步观赏，还给我们提供了滚烫的开水，甚至有家长热切力邀我等去做客，已然宰杀了家中仅有的大公鸡……
富足并不能和愿景中的一切划上等号。三只狗，可以为我和我们提供一些有益的素材。

操场上跑步的人

晨光熹微，空气中，有着微微的凉意。说实在话，高原冬天的某些日子，并不是太冷，只是有些黑暗。当东方亮起来的时候，我的一天已经开始一个小时了。
穿梭在三个楼层之间辅导学生，不像那部电梯广告中说的那样，只是上上下下，不是享受，次数稍多，毕竟有些力不从心，看到孩子们逐渐安静下来进入正常的节奏，我就在趴在六楼的楼梯间窗口那儿略事小憩，或者，偷偷摸摸抽支烟舒口长气，比之我的那些大清早已然声嘶力竭、口干舌燥的同事，我多少还是有点小悠闲和小自在。
这是多年来带的又一批新学生了，与前面我已经带过的他们的学兄学姐们相比，他们还是那么嫩稚、那么听话、那么懂事、那么勤奋有加，这个间隙，我完全可以放心他们的投入。但几年之后，他们会以完全陌生的面孔出现在我们面前，彬彬有礼，时尚光鲜，让我错愕半天，而后翩翩远去。这些年，类似的尴尬总是冷不防就会出现，大街上、饭馆里、成衣店里、超市当中，每每有一些打招呼的风度翩翩的青年男子和新潮时髦的女青春孩问好一声老师，让我恍惚而不敢确定所谓老师舍我其谁。这些新的一批孩子，若干年之后，何尝不是如此呢？对此，我总会有些许的伤感和小小的失落。
掐指算来，这些年林林总总带过的学生，也有好几千了，回忆起来，总有一种恍然隔世之感，那些曾经聪明的勤奋的踏实的调皮的甚至蠢笨的孩子，在时光这把斧子的凿刻下，早就不是当年的模样，无论干什么，他们都有自己独特的经历和丰富的生活，早就不是我原来心目中的样子了。所以，笃定在自己的教学中，我的不刻意总是分别为我的学生和我的上级欢喜和诟病，也就这样吧。
是的，我是个成就感不适特别强的人，在自己的套路里生活，失去和得到是双刃剑，成就了一些愿望，必然丢弃了一些物质，但总体上，总觉得这么多年教书匠的生活有点平平淡淡，总是重复昨天的故事，在威严的催促之下按部就班，貌似一事无成。我的好友调侃说，孔夫子也不过弟子三千，有成就的也就是七十二人。我总是呵呵以对。极小的范围里也有麻雀的五脏六腑，看起来恬静的水波不兴的教学生活，其实并没有完全剥离出世俗世界的范畴。
我的一个同学提前退休了，按照吾地的习惯，我们称之为老干部，以他的说辞，有着老杜一般的老病孤愁，二十余年的付出，他已经无力再在这个泥淖中挣扎了，田园将芜胡不归，当断不断反受其乱，于是飘然归去。周六的一个清晨，我看见他从郊外的公路上汗水涔涔地奔跑过来，满身跳动的都是青春和活力，脸上的高原红清晰可见，像冬天艳丽的梅花绽放。我开玩笑说他又作垂死挣扎了，他连连点头称是。运动中的人是何其的美丽，和我对话的同时，他不忘伸腰舒背，造型堪比运动健将。在健康至上的今天，他真是个阳光的男人，像一轮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他狂奔着离开的时候，后背上写满了我的羡慕嫉妒恨。
早晨，阳光熹微，他们又开始晨练了。
从六楼的楼梯间看过去，启明星还在那儿闪烁，远方灯光阑珊，公路那边，车辆的大灯一闪而过，中国石化加油站辉煌璀璨的灯光轮廓醒目而张扬。偌大的操场上，有三五个模糊的身影，奔跑或者运动，那种伸腰舒背的动作何其熟悉，我极疑心其中就有我老同学，摆弄着自创的迷踪拳，有模有样，可惜看不分明，也就这样吧。
和他们相比，我更乐意在这样的时候去美美地酣睡，隆冬的被窝床铺是最好的选择了，为什么舍弃温暖而趋向寒冷呢？我觉得他们不值得，太不会享受生活了，但每个人有每个人的爱好，不宜强求，也只能如此了。或许，我是比他们起床更早的人了吧，跨骑着那辆摩托车飞驶而来，寒风可以穿透骨髓。在朋友的建议下我网购了标满日文片假名的热贴，粘贴在棉裤的的膝盖上，总可以预防风湿骨痛了吧。
那时候我就想，恋一个家，恋一张床，真好。
手持收音机的老者
冬天起床之后，总是一片漆黑，更何况还是清晨六点多钟呢？

祁连山的劲风吹下来，不免添加了额外的寒冷，如果是雪后的早晨，地面、空中、空气里的寒冷都加在一起，就是另外一番境地了。黑暗与寒冷是一对孪生子，总是爱欺凌无助的人们，我就在其列，徒增烦恼，但别无选择。

好在，我自然有着几年总结的御寒方法。首先当然是穿戴，比如有厚厚的保暖棉裤，内加保暖线裤，这样可以基本保持双腿不直弯曲，始终为立正状态。其次，必然是保暖内衣加厚毛衫加一件羽绒棉衣，可以保证身体蓬松如充气的毛团般臃肿。接下来，自然是毛皮的棉靴可以保护双足，至于头部，交由厚棉线帽和厚围脖以及口罩完成包装任务。此时此刻，加上一副厚手套，你完全可以想象出这么个光辉而陌生的形象会是什么样子了。
我的独门秘笈是，在出发之前，不妨再增加双重的保护以驱逐严寒，那就是，吃一碗热腾腾的热饭。俗话说，早吃好，午吃饱，晚吃少。另据科学研究表明，面粉中的主要成分有蛋白质、碳水化合物、脂肪、维生素、矿物质、酶类，而牛肉的成分除蛋白质、碳水化合物、脂肪、维生素、矿物质外，还有丰富的维生素，即维他命，我称之为维我命。也就是说，早餐作用无以类比，重要至极，虽然是属于睁眼食之类，也概莫例外。有鉴于此，每每出发前，我会选择在小区门口的本土牛肉面馆或者宝升福酸菜牛肉面馆来一碗滚烫的清汤牛肉面，以强身健体，增加热量。饭馆里捞面的师傅对我何等熟悉，总会大叫一声：“老师，你的面好了！”于是我大快朵颐。
其实，这个时候，除却偶或穿校服行色匆匆的学生，面馆里人影寥寥。
有一个人是个例外。那应该是一个年过花甲的老者，当我装束好行头准备出发的时候，牛肉面馆雾气蒸腾的的门口，就响起了悠扬的音乐。或者是凄惨的秦腔《铡美案》吧，“患难的恩情似海深，你上京一去无音讯……”或者是高亢的《青藏高原》，“难道说还有无言的歌，还是那久久不能忘怀的眷恋……”有时候竟然是慷慨激昂的《红色娘子军》，“古有花木兰替父去从军，今有娘子军扛枪为人民……”这么响亮的声响，无疑令人惊诧。此后，掀开门帘，闪身而进的，就是这位老者了。
他的装束几乎可以和我相媲美，相对于小区里每天在阳光下凑成小堆打牌九的老者，他俨然是重装上阵了。不仅如此，他手中攥着一个狭长的黑疙瘩，那些咿咿呀呀的声音就来源于此——原来是一部手持的音响。这显然是个时髦的老者，时髦的地方不仅在于他引人耳目的大分贝的音响,还在于他的身后婆娑着一只白色的毛茸茸的小狗，小家伙如绒球般滚动在脚下，眉目清秀,毛色鲜艳, 左顾右盼，时不时将猩红的舌头贴近主人的裤脚,讨好的意味不言而喻,不啻是一个忠诚的跟班，这和小区里时尚的妇人和淘气的孩子与各式的狗们如影相随如出一辙。
这么早，显然是晨练归来，他脸颊的汗水和脚下白色的运动鞋告诉了我这个谜底。别人坐上火车去拉萨，去看那神奇的布达拉，老者是带上小狗去跑步，音乐声声任我行，浑身布满精气神，不忘来碗牛肉面。听得出他的外地口音，听得出浓浓的川陕味道，他大声武气地报饭吆喝，昂首阔步地行走，旁若无人将那个咿呀的音响放在饭桌上，稀里哗啦地咀嚼，吸溜吸溜地喝汤，完全不像个了六十多岁的老者，按照流行的说法，我和我的小伙伴们都惊呆了，也被他的行为打败了。

汲汲于多年的职业倦怠，悲叹于世道人心不古，感慨于前景迷惘世风日下，都是一些懈怠的情绪在弥漫，多么不好。老者是一面镜子吧，照映出了自己内心的一些消极和宿命，总归是令人羞赧的。

《圣经》上说，眼睛就是身上的灯。眼睛若明亮，全身就光明；眼睛若昏花，全身就黑暗。即便是黑暗寒冷的冬日清晨，看到光明和阳光，看到晨曦和朝霞，看到白云和晴空，应该就温暖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