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抒情散文

嗨,冇有大哥

2022-01-04抒情散文火光
1想到冇有大哥我就想到一蓬草。一蓬乱草。枯黄,零乱。经历过无数次霜雪,耷拉着,看不到多少生气。我作如此联想,不知道是否因为他的头发。冇有大哥的头发,自我见到的那天起,就是黄色的,细溜溜,非常干涩,看不见一点光泽。也可能是因为他脸上的皱纹。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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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想到冇有大哥我就想到一蓬草。一蓬乱草。枯黄,零乱。经历过无数次霜雪,耷拉着,看不到多少生气。
  
  我作如此联想,不知道是否因为他的头发。冇有大哥的头发,自我见到的那天起,就是黄色的,细溜溜,非常干涩,看不见一点光泽。也可能是因为他脸上的皱纹。冇有大哥的皱纹仿佛与生俱来,他只有二十多岁时,就已如此,好像从未变化过。他的皱纹有个极大的特点,几条硌眼的直纹,一条条往下,就像苦瓜上的纹脉,很深,每条都像是拿刀切出来的。在那刀刻般的直纹上,又生出许多横七竖八的纹络来,那些纹络像发丝般细密,好像会随风而舞。说起来,冇有大哥的身子也极像草。他不高,也不算矮,却非常细弱。他也好像一辈子都没吃饱过,身上看不到力气。他的身体不散,也不坠,但总是很软。冇有大哥从村道中走过,抱着一把稻草,或从田地中走过抱了一把茅豆,有气无力,却又坚忍不拔似地。
  
  我曾对人说,冇有大哥像是一蓬草。不知道这话是怎么传到了他的耳中,有一天他就来问我,老弟,你说我像草啊?他笑笑地望着我。他并不需要听到我的回答,答案他自己早已经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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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冇有大哥是喜欢笑的。大家伙在一块说话,他在一边站着,谁也没注意他的时候,他就在那笑了。都不清楚他笑什么。他的笑好像与众人所说的事有关,又像无丝毫关系。有时候,会有人问一声,冇有,你笑什么呢?听到人问,他把脸转向一边。脸上的笑慢慢地消失掉,或依旧笑着。好像他的脸转过去了,就到了另一个世界,别人便不再能看见他的笑模样。更多的时候,大家就当他的笑是不存在的,他就静静在站在人群的边缘,直到众人散了,他也跟着散去。
  
  冇有大哥的笑时常是无解的,比如,天上出现了几团云,那种很美丽的云团,他站在田埂边,望着,突然就会笑起来。再比如,有时候,他看着墙壁(或墙根,墙角)突然也笑起来,谁都不清楚他到底看到了什么。有一回,那时候冇有大哥已有三十来岁,生产队去送公粮,回的路上,冇有大哥走在队伍的后面,他以为自己是最后一位了,从公社粮管所回到家,十来里地,他一直都笑着,有时微微笑着,有时则哈哈地笑出声来。大家都回村后,走在他身后的南子叔说,他没去吵他,是想看他能笑多久。
  
  当然,冇有大哥有时候笑,大家也是一看就明白。他的儿子结婚时,还隔着几天,他就笑个不停,走到哪笑到哪。有人说,冇有,要娶儿媳了,这么高兴啊。他说,高兴。某一年,冇有大哥捡到了两块钱,那时候的肉还只要七毛四一斤。冇有大哥把这两块钱叠好放在小口袋里,想起捡钱时的情形他就笑。包产到户的第一年,他家的地里稻子长得好,收割时,一担一担谷子往家里挑,虽然谷子在冇有大哥肩上,把他压得脚都走不稳,但他脸上一直笑嘻嘻。他二十岁那年夏天,涨大水,村里一个女人被冲入水中,冇有大哥竟然纵身一跃,把那女人救了上来,后来女人抱着冇有大哥,直抱了半顿饭功夫,冇有大家一直在笑。他的儿子做新房子的时候,他时常笑着。他有事没事就走到尚未完工的房子前,望着,笑笑的。往前了说,他六岁时,有一天清早,他赤着一双脚板站在他家的屋檐下,笑得特别响亮,原因是,他手上的红薯特别好吃,金黄金黄,粉粉的,特别甜。
  
  冇有大哥笑的时候,无论因为什么事而笑,都最好不要去打搅。若有人问,冇有,你又在笑什么呢?他的脸就会立即红起来,红得就像新贴的对联纸。年青时,脸红过一会之后,他就会悄悄地走开。待他长到五十出头,而问话的又比他小去许多,他就会突然地脸色严肃一小会,然后郑重地说,没个大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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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与笑相比,冇有大哥的哭更为引人注目。小的时候,冇有大哥就非常爱哭,他能从早上哭到中午,又从中午哭到晚上。他的声音很尖,他哭起来,整个村子都能听得到,直把每个人都哭得烦躁。当然一个孩子的哭泣,不管怎么说,大家也觉得没什么大不了,孩子哪有不哭的呢,虽然他哭起来实在有些离谱,等大了,自然就好了。
  
  然而,成人后,冇有大哥却依然喜欢哭。他的一只鸡被山猫叼了,他哭泣。他往山路上走去,一边咒着山猫一边哭泣着。与少时相比,他的声音虽然依然那么尖细,但已经不再高亢嘹亮。他走到山上,到处寻找,最后就在某棵松树下坐下来,哭得异常地伤心,好像心肺都要哭碎。有一回,我们上学回来,看到冇有大哥站在路边上,他咬着牙不让自己哭出声,眼泪却一直在流。后来我们知道,是冇有大哥的老婆英子,打了他,因为冇有大哥突然说,英子偷人了。
  
  冇有大哥的父亲死的时候,他哭了三天三夜。有人说,冇有,别哭了,人总是要死的。他说,我要哭三天三夜。他母亲过世的时候,他又哭了三天三夜。这回没人再去劝他。他哭得比他父亲过世时更伤心,哭昏了过去,直待灌了大半碗姜水,才醒过来。这不是冇有大哥最长久的哭泣。他最长久的哭泣是他的老婆英子死的时候。那时候他五十五岁,英子五十二。有一天,英子爬到一棵树上去摘一种叫凉水籽的果子,这种果子剖开,将囊晒干,到盛夏,取一小碗,便可酿出一水桶清凉、透明的凉水来。英子每到夏日就在集上卖凉水。那一天,英子的脚踩空了,从高空中坠落,头敲在一块石头上。英子死了之后,冇有大哥每天来到一条河边哭泣。他像唱歌一样地哭泣,他在哭泣中诉说英子的好和自己的苦痛。一个月后,他不再到河边去了,但他依旧哭泣,去找鸭子的时候,他一路哭一路唱,去割稻子的时候,他也一路走一路唱。
  
  在村人的记忆里,冇有大哥哭起来,有时候也很有些效用。他家生下第五个儿子的时候,过年,但家里没粮。那时候还是生产队,他去找队长要粮。队长说,家家都一样,咋就你家没粮了呢。冇有大哥就哭起来,他嚎陶大哭,后来队长说,你去吧,让保管给你称一百斤。又一年,冇有大哥的大儿子生了第三个孩子,乡里来了好些人,说是要拆房。冇有大哥坐在房子前,突然哭起来,一边哭一边唱,唱的是他们家做这房是如何地艰难。后来,就只捅破了几片瓦。有人说,冇有,你真行啊。当然,事后也有人说,其实乡政府的那些人,原本也并非真要把房拆了。
  
  冇有大哥的哭泣,有时候是很可笑的。最可笑的,是哪一次呢?或许是他为一头猪而哭吧。那头猪掉入了一个大坑内,怎么也出不来,大家都在想办法的时候,有人发现冇有大哥在悄悄地流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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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我的故乡,太阳一出来,就照在田野上。在这阳光照耀的田野之上,冇有大哥或许就站在某个地方。他站着,不哭,不笑,也不说话。他在忧伤。当然,没有太阳的日子,他也会站在某个地方忧伤,这样的地方,可以是一个路口,一个屋角,或一座古旧的石磨边。总之,冇有大哥有时候是在忧伤的。
  
  冇有大哥忧伤的时候,他应当并未遇上什么特别的悲喜之事,他家的鸡未被山猫叼去,他的儿子也未为他再生出个孙子来。冇有大哥忧伤的时候,他的头发,皱纹,眼睛,嘴角好像都是凝固的。没有人能说得清他为什么忧伤,或许是他想去什么地方但去不了,比如集镇,有人说过,他很喜欢去集镇,再比如省城,他也可能想过去省城。还有一种可能,只是他做了一个梦,在梦里他被一群狗追赶,怎么也逃不脱。他是很相信梦的,认为梦会给他某种预兆。当然,他忧伤,也可能只是没吃好饭。他有五个儿子,现在又有了好几个孙子。他的儿子小的时候,他时常吃不到菜。他的儿子们风卷残云似地迅速把菜瓜分掉,他时常只到吃到一点汁。如今,他的孙子们也时常把他的菜瓜分掉。这是我的猜想,可能他的忧伤并不是没吃到菜,谁知道呢。
  
  冇有大哥面对着山忧伤,面对着稻田忧伤,面对池塘里的水忧伤。他忧伤时,有时就会从嘴里吐出话来,呢喃着,不知道他是说给自己听,还是说给远处的山,眼前的水田或池塘听。他说,我不孝呢。声音很小,就像稻苗偶尔的相互碰触,很快就会被风吹走。他的第四个儿子去广东打工的时候,有人带回消息来,说他儿子没找到事做,天天睡在坟地里。那时候英子还没有过世。英子说坟地哪能睡人呢。冇有大哥说,什么地方不能睡人呢。英子说,你有没有人心啊,他好歹也是你儿子啊。在英子准备继续发威,对他批判再批判的时候,他逃走了。冇有大哥逃到一棵树下面,呆呆地一直坐着,最后他说,睡吧,睡吧。
  
  有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冇有大哥仍站在某个地方。看不清他的脸,更看不清他的眼睛和鼻梁与嘴巴,他整个人都模糊,看不出是一团,一条,还是一堆。这个时候,他也在忧伤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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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说说冇有大哥的恬静。冇有大哥的恬静,是比我见过的所有成年人,都更纯粹,更彻底的。那个时候,他极橡一个小孩,而且只有三四岁的小孩。他的目光是纯静的,他的脸色是纯静的,应当说,他整个人,都是纯静的。他在沙洲上放牛,坐在一条小溪边上,溪水咕咚咕咚地流着,溪边的草在清澈的水流中起起落落。他坐着,你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或许他什么也没有想,只是看着,听着。再或许,他没有想,也没有看与听,只是坐在那很安静地呼吸。他坐在自家的门槛上,脸上也甜甜的,静静的,好像身边所有的东西都与他无关。远处传来的一声呼叫与他无关,从他眼前吹过的风,天空中跑过的云,村庄的某个角落叽叽喳喳的声音,全都与他无关。有时候,让人觉得,冇有大哥就像一个自在地呼吸着的什么东西,比如生长在山梁上的蘑菇,或山谷之中的竹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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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再说说冇有大哥的作品。他最主要的作品当然就是他的五个儿子。但除此,冇有大哥的确还有别的作品。他喜欢在沙地上画画。他画的画,与与两三岁孩子的画也是差不多的,一些线条,一些圆圈。他画树,画水,画山,画鸟,画太阳,画月亮,画蜻蛙,画蚯蚓。他把它们画在沙地上,画一点擦去一点。
  
  冇有大哥还有一些画画在纸上。他用他孙子的铅笔,把豆角,茄子什么的画在一些不规整的纸片上。他是偷偷地在纸上画的,稍不注意让人看见了,他就极不好意思。他把那些纸牌藏了起来,没人知道他藏在什么地方。有一年,村里有个人,像玩恶作剧似地,对冇有大哥的三个孙子说,晓得你们爷爷的画藏哪吗?谁找到了我给十块钱。他的三个孙子就开始注意他往哪藏。有一天,终于就找到了。那三个小孩拿了出来,一溜烟地往外跑。待冇有大哥明白是怎么回事的时候,他就开始追。那时候,他竟然跑不过孩子了。冇有大哥的脸胀得通红,好像他的一些不可见人的底牌就要被人给掀开了,他极不好意思,无法见人一般。见他这么一副模样,我跑向孩子,喝令他们把那些纸片还给他们的爷爷。冇有大哥拿到纸片的时候,脸竟更红,也更不好意思起来,好像他犯了什么不可饶恕的罪似的。
  
  冇有大哥今年七十二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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