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厨

　　厨师就在那里，在老五排挡。老五排挡位于红光市场的最东头，出门就是振兴路。我熟悉振兴路上的一草一木，振兴路是个平庸的名字，振兴路和人民路，解放路，幸福路没有区别，寄托了老百姓朴素的愿望和官员简单僵化的思维，用的多了，就难免落入平庸。

　　振兴路上卖农机的最多，13马力的单缸柴油机，四轮的沃得奥龙拖拉机，还有各种割草机、草绳机、碾米机，我对农机有着痴狂般的热爱，二十多年前，我是个懵懂的小学生，我常追着土路上的拖拉机跑，兴奋地嗅着柴油味，目的就是为了看着那些裸露着结构散发着铁器气息的机械。

　　振兴路是我熟悉的路，但时过境迁，激情不再，我的兴趣是赚钱，赚大钱，是奢望的时尚，和名表，机器于我如浮云。我仍然日日夜夜在振兴路上走过，我的目光落在暮春繁花似锦的树上，落在时髦女郎的白色短裙子上。天色渐晚，中央商城的墙壁上亮起闪闪烁烁的装饰灯，好象首饰摊子上的水钻。

　　和往常一样，我来到红光市场的最东头，香陌莉蛋糕房就在市场的边上，隔着玻璃门，我看到小红和冬青在忙，冬青忙着给架子上货，把新烤的糕点分列，脆皮、培根、泡浮、三明治，散发出诱人的光泽，小红在里间做蛋糕，她左手飞快地旋转盘子，右手拿着刮刀在奶油上抹，奶油的表面就一点点光洁平整了，好象机器加工出来的一样。

　　我并没有打扰她们，我在等冬青回总店，冬青是总店的员工，每到晚上六点光景，她就开着那辆电瓶三轮车来送货，新烤的面包和各种甜点，她送货后总要帮小红忙一会儿，等货都上了架子，腾出了的空铁盘子，她统统带回总店去。这一过程，需要半个钟头，百无聊赖的我就转到红光市场去，红光市场原来是个蔬菜批发市场，各菜场的小摊贩都来这里批菜，后来在郊区建了个规模宏大，据说是物流中心的的农产品批发市场，这里就被改成了排挡集中点。

　　我去看厨师做菜，厨师长着一张让我过目不忘的刀削脸，这也许是他的家族特征，因为我看见他的父亲，也就是老五排挡的老板，也长着刀削脸。他的父亲总在店堂、包间、厨房之间转悠，父亲给儿子端切好的菜配好的菜，或者催促烧哪一道菜肴。我在那里看厨师烧菜，但厨师却没有精力和闲暇与我讲话，他的眼睛里只有菜肴、炒瓢、火焰。

　　他的面前是一张灶台，普普通通的灶台，貌不惊人，甚至还有些肮脏，可经过过N次的观察后，我才明白，这个富有中国特色的灶台是多么地巧妙——它的唯一目标就是快，快炒，快上，快洗，快……，它能让厨师在不离开灶台的前提下，完成所有的步骤。厨师所要做的，只是手臂上的动作，和微微的转身。两个灶眼架着铁锅，自来水龙头接在灶台上，龙头下是个盛水的小容器，而整个灶台的边缘是凸出的。我从来没见过那么朴素而实用的设计，我因此而深深着迷，我的观察对象厨师完全漠视我的存在，也许是隔着锅台上的袅袅升腾的油烟，他看不清我的面容，总之他不理睬我，他向锅里倒油，用勺子把切好的菜拨进去，颠勺，翻炒，这一切都是在极短的时间内完成的，一气呵成，行云流水，任何行为达到熟练，都会产生艺术的美感。

　　真正的大厨炒菜是在一种热烈的气氛中进行的，这种热烈不是观众围观，而是色香味俱全，是声音、气味、烟尘、温度、火焰、快速的节奏。热油在锅底滋啦滋啦地响，烟雾弥漫，使我几乎看不清厨师的表情，或者他根本没表情，他只是机械地习惯性地完成每晚的例行任务，炒田螺，炒肉片，炒豆芽，炒蘑菇，几乎所有的菜肴，都是类似的套路，给清油，给料，浇高汤，厨师把按钮一拨，鼓风机在灶底呼呼地吹，火焰猛舔炒勺底，温度太高，蒸发的油气从菜里漫出来，火焰在勺里腾起，耀眼，短暂，夸张，厨师拿着柄颠翻两下，就关小火头，把菜端离了灶台，去装盘。

　　排挡最忙的一段时间是黄昏至初夜，这段时间，仿佛全城的酒鬼都集中到红光市场来了，他们步行来，坐车来，开车来，他们油光满面，大呼小叫，勾肩搭背，他们的年龄性别没有固定的构成，有穿西装的男人，有着丝袜的女人，有老人也有穿校服的学生，他们来的目的就是吃，满足口腹之欲，或者为了借吃加深彼此的友谊。很奇怪，中国人把吃做为天大的事，把吃作为友谊的催化剂，所以朋友多是酒肉朋友，离开了酒肉，连朋友都做不成了。大厨在这段时间，连喘息的空余都没有，他必须忙，不停地忙，手忙脚乱地忙，当一盘菜肴装好后，另一盘的料已经悄悄地端上，就放在灶台边的案头。那是一块多大的不锈钢案板啊！上面密密麻麻摆放着各种调料，黄酒、鸡精、盐、蚝油、生抽、陈醋、香油，以及各种我叫不出名字的鬼名堂。我忽然想到，很多时候，我们吃的味道，并不是食料的本味，而是各种调料的叠加，也就是说，我们为了满足感觉需要而发明生产出许多粉末和试剂，而这些试剂让我们愉悦和快乐。

　　大厨现在要做的就是刷锅，他不会离开灶台去做清洁工作，他没有助手，在这里，每一个人都当做掰开当两个人来用，厨师的工作场所就是一两米见方，烟火缭绕，乌烟瘴气的灶间，这时候，灶台设计的中国元素都体现出它的优点，龙头就在灶台上，容器里已经盛满了清水，用水舀子舀一勺，再用粗硬的竹刷子荡一圈，水就直接倒在灶台面上，放心，不锈钢的，边缘凸起，油水脏水最后都流进一小孔，落到下面的水桶之中。

　　大厨在灶间忙碌的时候，他七岁的儿子正趴在一张油腻的桌子上，借着昏暗的光写作业，那个男童把作业写好后，拿来给他的刀削脸爸爸检查，厨师手里拿着勺，扭过头瞄了一眼，问，老师叫你抄几遍。五遍，那孩子清脆地回答。大厨说，那你就再多抄三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