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丧火
2022-01-04叙事散文敬一兵
打丧火敬一兵从百花潭公园游逛出来，我一眼就看见琴台路口子的左手街沿边，搭了一个黄色的塑料大棚。估计大棚的主人想到了忌讳这个词汇，让大棚的屁股朝向了人多的一面，门开在了人少的一面，但倚棚而靠的几个花圈，还是特别刺眼。大棚周围几乎没有行人走动，……
打丧火
敬一兵
从百花潭公园游逛出来，我一眼就看见琴台路口子的左手街沿边，搭了一个黄色的塑料大棚。估计大棚的主人想到了忌讳这个词汇，让大棚的屁股朝向了人多的一面，门开在了人少的一面，但倚棚而靠的几个花圈，还是特别刺眼。大棚周围几乎没有行人走动，人都绕到了街道的对面行走，深怕不吉利的霉气粘上自己的身子，让本身就不太宽的人行道，因为拥堵变得特别狭窄，走路都要侧着身子。没有人对此抱怨，最多就是说句这家人造孽，连打丧火都不是时候。
儿时我也不明白打丧火是啥子意思，参加工作后一个同事的父亲死了让我去参加悼念仪式，我才晓得成都人把为死者送行、守灵的丧事过程喊成“打丧火”。
同事为他的亡父设置的打丧火的地方，就在他居住的院坝围墙边的塑料大棚里。大概是我去得比较早，大棚里只有死者的亲人。棚顶挂了三盏白炽灯，宁静地把橘黄色的灯光投射到每一个角落，使人的脸，铺了一张白布的供桌，桌子正中一只煮熟的、鸡头鸡冠呈昂首状、尾巴上插了几支彩色公鸡尾长毛的完整大公鸡，上面插一双筷子的大肘子，一条大鱼，甜烧白，咸烧白，酥肉，油炸丸子，广柑，橘子，糖果，点心，插上柏树枝叶的饭团，烛台，香炉还有挂在供桌上方的遗像分别出现了明暗的分界。明暗的分界现象暗合了棚内幽凉的气息，也暗合了贡品所带来的隐喻，使逶迤而来的对死者的记忆随着隐形的音阶起伏、停顿，而其中的波澜已经干涸。我的同事是死者的长子，整个打丧火的仪式自然就由他来掌控。他领我来到大棚门口的桌子边，翻开一本大本子，写下了我的名字，我从口袋里掏了两百块钱给他。他没有说话，默默拿了三炷香给我。我为死者上了香，见我接下来不知道要做什么事情，就示意我还要为死者烧纸钱。我烧纸钱的时候他才告诉我说，我是来悼念的，象征性烧点纸钱就行了，如果是死者的亲人或者和死者的血脉粘了边的人，就必须烧三斤六两的纸钱，名曰烧倒头纸或落气钱，供死者去阴间的路上用。成都在城市改造的时候，时常会从工地上挖出古墓，古墓里也时常可以看见许多铜钱和瓷器，这些东西应该就是生者送给死者的，让死者能够在阴间里继续使用。但是在打丧火的时候，生者给死者送的纸钱，就必须要用火舌先舔一遍，这个习俗没有人能够说清楚是怎样来的，所有烧纸钱的人也不知道，在阴间里赶路的亡灵，能不能够准确地找到这里来取走钱币。
灵堂是匆匆搭建的，还有许多细节需要同事去调整，我不懂规矩，肯定帮不上忙，于是对他说我在门口的桌子边坐下为他登记前来悼念的人。他对我点点头，还发了一根烟给我。雨水一直从二十四节气中的立春下到了雨水，叩敲在树叶上的嘀嗒声，在此刻都变成了送行的鼓点。淤积在地上的雨水，默默反射出了灰蒙蒙的天光，只有大棚外刚刚放完的鞭炮红纸屑上，还残留着温度的痕迹。一个人的死，并不必另外一个人的死更寒冷，但寒冷分配给死者的亲人和他的朋友的程度却是不一样的。所以在搭建打丧火的大棚之前，死者的亲人都要先燃放很长一挂鞭炮，叫做放落气炮或升天炮，以便驱散寒冷。这个习俗在川西一带也是如此，只是在喊法上不同，比如岚安人家里死了人，死者断气后要鸣枪三响，称为放“起身炮”。大概烛台上燃烧的蜡烛以及香炉中的香火，和鞭炮燃放时的火光一样，都有这层意思。打丧火的形式本质上都与火的燃烧有关。只有火焰，才能够把亲人的感情，用温度和明亮的形式，传递给阴间里的人。
雨水停了。陆陆续续有人来到打丧火的现场。敬香、磕头、烧纸钱，然后围坐在一张张桌子边。桌子上放有糖果，花生，瓜子和茶水。大家聚在一起，没有说死者的事情，死者在他们的话题里是晦气的或者多余的，他们说的是生意，生活，还有男女的事情。他们边说话边吃东西，如果他们的话题已经到了尽头，死者的亲属就会走过来问他们是打麻将还是斗地主。很快，打丧火的大棚就变成了打麻将或者斗地主的大棚了，而遗像中的死者和路过大棚边的行人，则成了看客。他们怎么看，都觉得这哪里是在悼念呀，分明就是在娱乐。一般情况下打丧火要打三天，所以麻将也要打三天。
任何一个看客千万不要把这些打麻将的人看成是无情无义的人。打麻将的人越多，越开心，死者的亲属就越是心安理得，越是高兴和感激。老成都人都知道，打丧火的习俗，源自死者的亲属在人死了的这个关键时候，要接受相互间的情感检验和拷问。那个时候，死者的遗体要晾在家里，让家门亲戚吊唁告别，验看是否为正常死亡。如非正常死亡，死者为女的，其娘家要前来打丧火，即前来说理，甚至打官司。死者是男的，其兄弟姊妹也要问罪，即问死者子女虐待其父之罪。如果经过检查没有亲属问罪，被检查的一方就要赶紧招待好前来检查一方的人，打麻将就这样在打丧火的现场里流传到了现在。一个习惯能够被继承和流传，很多时候是由于这个习惯符合人的情感走向。亲人的逝去，实际上就是把先前在亲人身体里悄悄背叛他的器官、细胞和组织结构的过程，突然用公开的形式宣布出来的结果。而所有前来为死者打丧火的人，在他们的身体内部，死亡也正在悄悄说服他们的器官和细胞背叛他们的身体，这个事实，已经成了一个公开的秘密，只是没有人愿意提及。凡是抵达打丧火现场的人，都会被已经先于他们而消失了的人深深触动，同时也被这个逝者用事实说出了活着的人不愿意开口提及的话题。死者分配给他们的酸楚、酸痛、忧虑和凄切，就如同一杯落进肚子里的茶水，感受只有他们自己才清楚。这样一来，打麻将或者斗地主，就跟燃烧的蜡烛，香炉中的香火，还有鞭炮燃放时的火光一样，成了驱散和抵御死亡给他们心灵带来寒冷的火焰。赢钱的兴奋，输钱的高兴，大家注重的是聚在一起打麻将的形式，能够让他们相互感到温暖、安慰、踏实和有了拒绝迈过生死线的信心。
打丧火的人吃完晚饭继续打麻将，我和我的同事继续坐在桌边喝酒。他说他平日忙工作，很少回家看父亲，甚至父亲去了也没能见上最后一面。酒后真言，句句叩敲心房。我相信，如果生与死之间有一个明确的警示标志，那么他的父亲走到这个分界线的边上时，他的长子是可以发觉的，是可以不顾一切赶回家来见他父亲最后一面的。然而，那么多的时候，这块警示标志总是模糊不清的，直到人走了，才用打丧火的形式来明确生与死的界限，然后让送行的人站在阳间的边缘，为去到阴间的人祝福祈祷。逝者确实值得祈祷，他们用死亡带走了一部分疾病，让阳间的痛苦不至于过分拥挤，而且他们去到阴间后就获得了他们的全部幸福，至少我知道他们获得的一个幸福就是不会再有第二次死亡了。问题是，逝者还能够在阴间里看见我们为他搭建的打丧火的盛大场景吗，还能够看见有许多平日里很难见到的人，都赶来为他送行吗？
敬一兵
从百花潭公园游逛出来，我一眼就看见琴台路口子的左手街沿边，搭了一个黄色的塑料大棚。估计大棚的主人想到了忌讳这个词汇，让大棚的屁股朝向了人多的一面，门开在了人少的一面，但倚棚而靠的几个花圈，还是特别刺眼。大棚周围几乎没有行人走动，人都绕到了街道的对面行走，深怕不吉利的霉气粘上自己的身子，让本身就不太宽的人行道，因为拥堵变得特别狭窄，走路都要侧着身子。没有人对此抱怨，最多就是说句这家人造孽，连打丧火都不是时候。
儿时我也不明白打丧火是啥子意思，参加工作后一个同事的父亲死了让我去参加悼念仪式，我才晓得成都人把为死者送行、守灵的丧事过程喊成“打丧火”。
同事为他的亡父设置的打丧火的地方，就在他居住的院坝围墙边的塑料大棚里。大概是我去得比较早，大棚里只有死者的亲人。棚顶挂了三盏白炽灯，宁静地把橘黄色的灯光投射到每一个角落，使人的脸，铺了一张白布的供桌，桌子正中一只煮熟的、鸡头鸡冠呈昂首状、尾巴上插了几支彩色公鸡尾长毛的完整大公鸡，上面插一双筷子的大肘子，一条大鱼，甜烧白，咸烧白，酥肉，油炸丸子，广柑，橘子，糖果，点心，插上柏树枝叶的饭团，烛台，香炉还有挂在供桌上方的遗像分别出现了明暗的分界。明暗的分界现象暗合了棚内幽凉的气息，也暗合了贡品所带来的隐喻，使逶迤而来的对死者的记忆随着隐形的音阶起伏、停顿，而其中的波澜已经干涸。我的同事是死者的长子，整个打丧火的仪式自然就由他来掌控。他领我来到大棚门口的桌子边，翻开一本大本子，写下了我的名字，我从口袋里掏了两百块钱给他。他没有说话，默默拿了三炷香给我。我为死者上了香，见我接下来不知道要做什么事情，就示意我还要为死者烧纸钱。我烧纸钱的时候他才告诉我说，我是来悼念的，象征性烧点纸钱就行了，如果是死者的亲人或者和死者的血脉粘了边的人，就必须烧三斤六两的纸钱，名曰烧倒头纸或落气钱，供死者去阴间的路上用。成都在城市改造的时候，时常会从工地上挖出古墓，古墓里也时常可以看见许多铜钱和瓷器，这些东西应该就是生者送给死者的，让死者能够在阴间里继续使用。但是在打丧火的时候，生者给死者送的纸钱，就必须要用火舌先舔一遍，这个习俗没有人能够说清楚是怎样来的，所有烧纸钱的人也不知道，在阴间里赶路的亡灵，能不能够准确地找到这里来取走钱币。
灵堂是匆匆搭建的，还有许多细节需要同事去调整，我不懂规矩，肯定帮不上忙，于是对他说我在门口的桌子边坐下为他登记前来悼念的人。他对我点点头，还发了一根烟给我。雨水一直从二十四节气中的立春下到了雨水，叩敲在树叶上的嘀嗒声，在此刻都变成了送行的鼓点。淤积在地上的雨水，默默反射出了灰蒙蒙的天光，只有大棚外刚刚放完的鞭炮红纸屑上，还残留着温度的痕迹。一个人的死，并不必另外一个人的死更寒冷，但寒冷分配给死者的亲人和他的朋友的程度却是不一样的。所以在搭建打丧火的大棚之前，死者的亲人都要先燃放很长一挂鞭炮，叫做放落气炮或升天炮，以便驱散寒冷。这个习俗在川西一带也是如此，只是在喊法上不同，比如岚安人家里死了人，死者断气后要鸣枪三响，称为放“起身炮”。大概烛台上燃烧的蜡烛以及香炉中的香火，和鞭炮燃放时的火光一样，都有这层意思。打丧火的形式本质上都与火的燃烧有关。只有火焰，才能够把亲人的感情，用温度和明亮的形式，传递给阴间里的人。
雨水停了。陆陆续续有人来到打丧火的现场。敬香、磕头、烧纸钱，然后围坐在一张张桌子边。桌子上放有糖果，花生，瓜子和茶水。大家聚在一起，没有说死者的事情，死者在他们的话题里是晦气的或者多余的，他们说的是生意，生活，还有男女的事情。他们边说话边吃东西，如果他们的话题已经到了尽头，死者的亲属就会走过来问他们是打麻将还是斗地主。很快，打丧火的大棚就变成了打麻将或者斗地主的大棚了，而遗像中的死者和路过大棚边的行人，则成了看客。他们怎么看，都觉得这哪里是在悼念呀，分明就是在娱乐。一般情况下打丧火要打三天，所以麻将也要打三天。
任何一个看客千万不要把这些打麻将的人看成是无情无义的人。打麻将的人越多，越开心，死者的亲属就越是心安理得，越是高兴和感激。老成都人都知道，打丧火的习俗，源自死者的亲属在人死了的这个关键时候，要接受相互间的情感检验和拷问。那个时候，死者的遗体要晾在家里，让家门亲戚吊唁告别，验看是否为正常死亡。如非正常死亡，死者为女的，其娘家要前来打丧火，即前来说理，甚至打官司。死者是男的，其兄弟姊妹也要问罪，即问死者子女虐待其父之罪。如果经过检查没有亲属问罪，被检查的一方就要赶紧招待好前来检查一方的人，打麻将就这样在打丧火的现场里流传到了现在。一个习惯能够被继承和流传，很多时候是由于这个习惯符合人的情感走向。亲人的逝去，实际上就是把先前在亲人身体里悄悄背叛他的器官、细胞和组织结构的过程，突然用公开的形式宣布出来的结果。而所有前来为死者打丧火的人，在他们的身体内部，死亡也正在悄悄说服他们的器官和细胞背叛他们的身体，这个事实，已经成了一个公开的秘密，只是没有人愿意提及。凡是抵达打丧火现场的人，都会被已经先于他们而消失了的人深深触动，同时也被这个逝者用事实说出了活着的人不愿意开口提及的话题。死者分配给他们的酸楚、酸痛、忧虑和凄切，就如同一杯落进肚子里的茶水，感受只有他们自己才清楚。这样一来，打麻将或者斗地主，就跟燃烧的蜡烛，香炉中的香火，还有鞭炮燃放时的火光一样，成了驱散和抵御死亡给他们心灵带来寒冷的火焰。赢钱的兴奋，输钱的高兴，大家注重的是聚在一起打麻将的形式，能够让他们相互感到温暖、安慰、踏实和有了拒绝迈过生死线的信心。
打丧火的人吃完晚饭继续打麻将，我和我的同事继续坐在桌边喝酒。他说他平日忙工作，很少回家看父亲，甚至父亲去了也没能见上最后一面。酒后真言，句句叩敲心房。我相信，如果生与死之间有一个明确的警示标志，那么他的父亲走到这个分界线的边上时，他的长子是可以发觉的，是可以不顾一切赶回家来见他父亲最后一面的。然而，那么多的时候，这块警示标志总是模糊不清的，直到人走了，才用打丧火的形式来明确生与死的界限，然后让送行的人站在阳间的边缘，为去到阴间的人祝福祈祷。逝者确实值得祈祷，他们用死亡带走了一部分疾病，让阳间的痛苦不至于过分拥挤，而且他们去到阴间后就获得了他们的全部幸福，至少我知道他们获得的一个幸福就是不会再有第二次死亡了。问题是，逝者还能够在阴间里看见我们为他搭建的打丧火的盛大场景吗，还能够看见有许多平日里很难见到的人，都赶来为他送行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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