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徒
2022-01-04叙事散文宋长征
那是分别后的第一个夜晚,站台上的人潮水般从车厢涌出,又瞬间潮水般向夜色斑斓处散去。有过刹那的惶惑与孤独,有一种茫然若失的感觉充溢于心头。仅仅是瞬间。也顺着潮水向站台下的地下道口涌去,嘈杂的人声,喧嚣而显得有些空洞,仿佛急需要一种填充,才能灌……
那是分别后的第一个夜晚,站台上的人潮水般从车厢涌出,又瞬间潮水般向夜色斑斓处散去。有过刹那的惶惑与孤独,有一种茫然若失的感觉充溢于心头。仅仅是瞬间。也顺着潮水向站台下的地下道口涌去,嘈杂的人声,喧嚣而显得有些空洞,仿佛急需要一种填充,才能灌满空荡荡的脑壳,灌满离别之后,刹那的空虚之城。地道里灯火通明,人们的表情,眼神闪烁不定,我想只有我一个人是冷静而笃定的吧,冷静的脚步,笃定地走向你消失的越来越远处。以后的时光,只能用一种叫做想念的带有斑斓花纹的思绪,一点点,缝补曾经相处的日子。
长长的站台,寂寞的等待。孤单的吉他手在阴冷的地下道里,自弹自唱,声音没有表情,也无喜悦,只是涌出一种淡淡的黑白水墨,铺展在每一个人的内心旷野。谁的站台,谁在等待,谁又能与谁长相厮守,永契不分开。我是一个固执的人,有时亦有些偏执,明明前方的道路已到终点,对面即是无垠的旷野,但我的脚步还处于悸动之中。我简单而丰富的内核,深层的岩浆,正在奔突,烧灼着渴望远方的眼神。吉他手的神情是苍白的,也许在闪烁的灯光下,他微闭的眼睛,正在将自己拉回身体里的黑夜。——在自己的身体里游走,没有不屑与讥笑,没有背叛与僭越,甚至没有激动与渴盼。正如一株生长在荒野上的树,无论怎样,都迈不开通向天涯的脚步。单调的吉他声,好象并不能撩拨路人的感情,只是偶尔,有人弯下腰来,将一张纸币或一枚硬币投放在流浪的帽壳里。那是一顶黑色的帽子,也正是一个孤单行走的人喜欢的颜色。小时候的我,在故乡的某个角落,常常期盼天赶快黑下来,因为白天的阳光太过刺眼,错综复杂的各种颜色会让人感觉惶惑。我不是一个喜欢嘈杂与热烈的人,这么多年,也没有融入浩瀚的人海人声,有人在看我的时候,脸上的表情疑惑而复杂,也许他们不懂,我活着我的孤单与黑白,日头偏向西斜时,山墙倾下来的影子正好一点点将我掩埋。我把腿伸在光线里,把身子依旧放在暗影中,黑既是黑,白既是白,不想改变,即使改变了,也许只是暂时的改变,当星月升起的时候,白天的光芒将会被黑暗收降。而我,成了黑暗中小小的颗粒,踢趿着脚步回家,还是继续停留在黑暗里,做一次黑暗的污点证人。
记得一幅画,画面上的人和景是那样简洁,身上的衣衫,早已被风撕成了碎片;手中的拐杖,只是旷野中随意撅下的一根树枝,已经被山石或长长行程磨短。人拄上去,只能微微地躬着腰身。我看不见的他的眼睛,也许从上路的第一天起,他的眼睛便已成了虚无的摆设。——朝觐的圣殿在远方,孤单的圣徒,内心空荡而洁白,走在朝觐的路上。
世间很多事情,有时看起来错综复杂,像暗夜里的烟火,璀璨,绚美而绮丽。等你想要把这瞬间的璀璨绚美与绮丽悉数收纳进怀里,才发现不过是一场梦而已。梦,周而复始的梦,斑斓迷离的梦,妖娆而沉迷的梦,组合成一个人虚无的一生;而实的一面,叹息失落哀伤困顿迷惘又紧紧纠缠在一起,像一张自己编织的蛛网,只想捕捉一点有益于生命的粮食。回头望,岁月空洞,曾经辛苦编织的梦幻之城,早已破败于风雨飘摇之中。喜悦,胜利,或踏之蹈之的快乐,可以这样说;而另一面,残破落寞与哀之惋之的忧伤,何尝不布满这一生短暂的光阴?
萤火,只合在夜色中出现,萤火飞舞的时刻,我的灵魂也开始复活。走过的路上,一条河有什么样的清澈与浑浊,一片树林有过什么样的春色与萧瑟,一片土地,生长过粮食还是遍地荆棘,我都会在记忆的刻板上,刻下深深的纹路。我知道,生命走过的地方,有可能还会回来;而绝大部分的光阴,我将无缘在与之重逢。比如童年,比如青春,比如,我静静凝视过一个人的面容,那一刻的相知相遇,生命中只有一次。 流萤是夜色中孤单的圣徒,小小的翅膀载不动太多的悲欢离愁。生命的光盏,每闪烁一次,生命的燃料便会消耗一次。我用一方透明的纱巾——纱巾来自何处已无关紧要,重要的是,我曾经天真地将流萤之火集放在一起,想做成一盏赶路的灯。无奈,那些单薄的生命个体,一旦触上我的指尖,闪烁的萤光便倏然不再。落寞与我并行,我是孤单的夜之子,大地之子,土壤之子,随风飞舞的尘埃之子。我的自由建立在物种的和谐之上。不期望被承认与鼓舞,也不渴望被遗弃或淡忘。夜色的到来总嫌太慢,教室里的一个人影早已焦躁不安,煤油灯上升起飘渺的烟雾,直直地上升,被谁大声说话的声音吓弯。一拐弯儿,溜出了乡村教室的破门板。那一年,我十一。十一岁的我总是在众人散去之后,等待一盏小小的灯光。瘦弱的身影,小小的女孩,有着小白兔般的羞怯与慌张,细碎的步子,不紧不慢地走在我身后,不远亦不近。夜色中有风吹来,谁都害怕被风吹熄这小小的灯火。她在想些什么,我并不知道,只是有一次夜深之后回家的路上,草丛里钻出一条蛇,她手中的灯光悄然而灭,伴随着一声惊恐的哭声。人的勇气往往就是这样到来的,在强大面前,在虚假伪饰面前,在谎言面前,并没有来得如此迅疾。而在一声柔软而孤独的绝望的哭声里,颤栗之后,成为主宰自己身体的王,以自己或许并不坚实的臂膀,单枪匹马进入一个真实的场景。 孤独者的勇气。某日,我在宁静的夜色中写下这样几个字,不为表达什么,只是感觉起码还在行走的躯体,依旧能感知这个世界的柔软与安宁。每个人都渴望柔软与安宁,但是有时候却宁愿悖反自己的灵魂,冷面而绝情,攫获并丢弃着,全然不顾另一个自己发自心底的叮咛与呼喊。 我如此惊讶于自己越来越臣服于自己,臣服于爱与自由。远年是一个倔强的孩子,身体里长着极具棱角的反骨,越是生长,越是将极目远瞩的眼神渐渐收回,直到缩回内心,告诫自己:臣服,或许是最好的结局。缺失的江山,和欲望的马蹄,高瞻的鹰隼,或迅疾如电的狩猎,正在被一马平川的温暖湮灭。雪羚是高山的圣徒,孱弱的眼神,温柔的面孔,只有在面对威胁与惊吓时才飞扬起脚步和身影,将溪流与山野甩下,将山林与遍山漫野的花开甩下,孤单而孤独地朝向心中的圣殿,飞奔。
——也许没有圣殿。 那么,哪里才是圣洁的殿堂。当我日渐回视内心与灵魂,仿佛遇见一个逻辑性的障碍。爱,自由;生,或者死亡,哪一种更加纯洁与温暖。哪一种又能抚平昔日的累累伤痕?裹了甲壳的思维像一个正在悟道的高僧,终日念诵经文,却在有一天有些心神惶惑。木鱼声声,参不透人世的因果。 那些日子的阳光仿佛被青天遮蔽,天,只透出一种瓷的暖青色,并不见飞逝的流云。喜欢看着你的身影,孤单而执著,走在人群中,赭红的石板路上,走走停停。我知道,流星在坠落的刹那,会擦出更加耀眼的火花,转瞬之后,世界将重归于寂静与安平。那么,当我走过繁华的街道,重归于旷廖的沙漠,我还会不会保持一颗真纯的灵魂,用风霜补缀跋涉的行衣,用思念的片段煨红孤独的流年。 眼泪最是于事无补的东西,但是在攫获着的脸上你看不见凝聚真情的一滴。也许,独行的狼与独行的雪羚,本来就是一件事件的两个终极结局,你不能劝慰一只狼心怀慈悲,也不能安慰一只雪羚该以永远的沉静来面对狩猎者欲望的眼神。我尽量放松落在赭红石板上的脚步,用眼神一丝丝一缕缕扫描你单薄的身影。也许是开始,也许一些事情开始的即刻便已注定落下帷幕;而我相信自己,也更加珍惜那纷飞如雨的泪水。——很久了,很久了不曾落泪。终于在忘怀一切之前,我还能汹涌而出心底的那片风景。那是小时侯面对一只流萤的欣喜,那是在田野上面对一朵小小的草花忘情的私语,那是春天的冰层之下,第一股开始涌动的清波暖流,照见了我死亡已久的灵魂。爱或自由,我孤单的脚步并不因踏上邂逅的羁旅而心生悔意,日光的潮汐,一次次迎向你洁白的帆影。 帕乌斯陀夫斯基,曾经住在波罗的海海滨的一所小屋里,每天过着习以为常的日子,冬天的波罗的海是荒凉和阴郁的,但是他却看见居住爱那里的拉托维亚居民,几百年来一直延续着一项危险的职业,冒着汹涌的浪涛与狂暴的海风,打渔为生。一代又一代人在这里出生,一次又一次的海难吞噬着他们的父兄和孩子,——但是没有人向大海屈服。在渔村的附近有一块突出海面的巨大岩石,上面刻印着这样一句铭文:纪念所有葬身大海和将要葬身大海的人。远远,就能望见这段铭文。当灾难与打击重复了无数次之后,爱与自由,早已铭心刻骨。我不能和另一个自己结为敌人,那样,无论哪一方被打败或撕碎,我都会无颜以对。我只臣服于自己的内心,臣服于澄明,恒久与忍耐,在漫长的朝觐之旅上,逐渐抵达深处的灵魂。 再黑暗的夜色,也有星星的微光,再寂寞的旅程,也有倔强的植物在生长。你有你生活的底版与守望的家园,会远在天涯,会像我一样继续漫长而孤单的旅程。但是,彼此用心点燃的灯火,早已照亮前方的路。照顾好自己——在分别的刹那,我们能读懂彼此眼神里的话语。 我站在冷清的车站广场,就像立于无边的旷野,车的喧嚣,人的风潮,或者灯光里的尘埃,在旷野里渐渐虚无。我只是一个走向爱与自由的孤单灵魂,同样,也在向自己靠近。飘渺的圣殿或梵呗声声,在远处,在近处,只听从灵魂的召唤,与风无关。
[ 本帖最后由 宋长征 于 2010-12-30 14:37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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