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家院儿
2022-01-04叙事散文宋长征
低矮的鸡架门楼,七八棵树,一围矮矮的土墙,随时能吹过一股翻墙而过的风。一座老屋在光阴中静默,木格窗棂像时间深处一双守望的眼睛,就构成了一座简简单单的农家院儿,就养活了那么多水灵灵活泼泼的烟火日月。天上的星光逐渐暗淡下去,在夜色中守望了多时,……
低矮的鸡架门楼,七八棵树,一围矮矮的土墙,随时能吹过一股翻墙而过的风。一座老屋在光阴中静默,木格窗棂像时间深处一双守望的眼睛,就构成了一座简简单单的农家院儿,就养活了那么多水灵灵活泼泼的烟火日月。
天上的星光逐渐暗淡下去,在夜色中守望了多时,终于临界疲倦。趁着风起的当口打了一个哈欠,悄然隐退在夜的身影之后。一弯月,钩沉了多少浮世喧哗,始终静默,始终清辉玉臂,和一片叶子挂在树梢上,又休憩了半个时辰,缓缓沉入一片苍茫的田野。 其实,夜色中发生了很多琐碎的事儿,只不过无人看见。一只黄鼠狼,踩钢丝般在晾衣绳上,晃晃悠悠。它是暗夜里的行者,尽管行径让人有所不齿;但生在世上总是要活着,所以便顾及不了那么多颜面。晾衣绳上,高粱杆编织的鸡笼在轻颤,几只小小的鸡雏在夜色中安眠,头,俯在小小的翅膀下,尽管还不能完全遮蔽隐藏在夜色中的危险。晨起,女主人要做的第一件事情便是披散着头发,出去看那些懵懂的鸡雏,原以为悬在空中就能斩断黄鼠狼罪恶的念想,还是在醒来之后,站在院子里不知所指地骂了一通,以为是谁家的猫,所以看见猫进了农家院儿便再也不给好脸儿;以为是谁家馋嘴的狗,所以吃剩的骨头宁愿丢进河沟里,也再不肯施舍。 黄鼠狼在暗处窃笑,仔细擦去嘴角残留的血迹和鸡毛,妄图掩盖罪行。
不过美好的日子还是很多。一只老母鸡蹲在草窝里二十几天,终于听见笃笃的啄壳声。初为人母的喜悦在心中荡漾,把身子挪开一些,一只水灵灵的鸡雏儿就滚了出来。三两天,所有的鸡雏孵化完毕,芦花鸡这才抖抖多日未能沙土浴的翅膀,疲倦地走到院子里。 乡下,田野上是土,生长草,生长庄稼。农家院儿里也是土,生长简单的日子,单纯的快乐。墙角,是鸡们的娱乐场所,公鸡单腿翘脚在阴凉处打盹儿,母鸡领着一窝鸡雏在沙土里滚来滚去。它们喜欢如此无忧无虑的时光,用不了多时,就能和母亲一起去小河滩上,田野上,沟渠里捡拾草籽和虫子。 农家院子里的土墙,一般用沙土夯就。开工日,不用找外人,哥,姐,和父亲,三五人等便能操作一堵简约的围墙。两扇门板,几只木桩,把沙土灌进去,夯实,土墙就一寸寸往上长。临了,姐姐看着高出自己的围墙,想着自己钟爱的蝴蝶发卡,不知什么时候丢在了哪里。郁闷着,疑惑着,寻觅着,却再也找寻不到。很多年以后,当母亲满脸沧桑地坐在院子里,说着那么多辛酸或快乐的往事,说翻盖老屋,推到土墙时,看见一只从尘埃里飞出的蝴蝶发卡,翅膀还是那么绿,颜色还是那么亮。说着说着看见了时光深处的那些孩子,和那座简陋而温暖的农家院儿。 农家院子随着季节的更迭,也在悄悄起着变化。春天时门框插上一枝柳,木格窗棂插上一束艾。田野里的麦香,眉眼弯弯飘进了农家院儿。两只燕子,已是昨日芳邻,不辞辛苦穿越千条沟壑万条河川,穿越一个漫长的冬日,准时与农家院儿邀约。站在鸡架门楼上,数屋檐上的瓦当,被冬天的雪水冲掉了几只。站在树枝上,看没能和自己一起飞向南方的鹧鸪夫妻,是否垒好了巢窠。又是一年春来到,一个在树枝上朗诵光阴,一家在屋檐下编织诗草。 风轻轻吹,吹不散往事的纹理。雨密密下,带不走远年的气息。一座农家院儿就是农人经营一生的内心庄园,一座农家院儿收藏着诸多细密的章节。 靠在东墙上的犁杖,该沉默的时候沉默不语,该挺身而出时,毫不迟疑地站在农耕岁月的版图之上。一头牛,是一架犁杖的领路人,也是深入土地的启蒙者。我一直在描绘一幅画,暗青色的天上一轮圆圆的太阳,用恒久的光与热拂照大地,关照田野。树的枝杈遒劲而沧桑,起伏的田野被犁开一条条深深浅浅的沟壑。种子,在岁月深处闪烁金色光芒。一位老者,一头牛,一架犁杖,就这样缓缓走进画幅的中央。他们在静态的素描中抬起沉重的脚步,他们在动态的勾勒里留下一幅时光雕琢的版刻。 我知道,那是父亲。父亲的一生大多在田野上度过;而母亲,永远在农家院子里有做不完的事情。 朗月下,儿子和女子在玩耍一天后,抿着笑意,安然入梦。这时候的母亲,和月光邀约千年,披起一件寒衣,端坐在一架纺车前。月光从天上流下来,从树枝间流下,从瓦当上流下,倾泻无声。鸡鸭猪狗业已进入梦乡,只有牛圈里的那头老牛,还在倒嚼一天逝去的光阴。嘤嘤的纺车声伴着月流,成了我耳畔回响多年的小夜曲。夜半,想要起来小解时,扒开门缝,看见母亲还坐在盛满月光的农家院子里轻摇纺车。那些轻柔的月光啊,随着纺车的轮转,抽成丝,缠成线,被母亲纺成了细细长长的日子。虫声在瓦砾间响起,一缕风掀开夜的裙角,躲进农家院儿的某个角落。莫非,她也看见母亲在纺织月光,陶醉了,沉湎了,再也不肯离开这座小小的农家院儿,做母亲一生一世的儿女。 低低矮矮的农家院儿,有时只作为一种形式上的存在,阻不住风的脚步,也挡不住雨的浸淫。你家挨着我家,我家靠着你家,一棵石榴树,秋天结满了红红的石榴。我说伸进我家的树枝占了我家院子里的阳光,才长得这么圆这么大。黑妮说,树枝伸得再长还是她家石榴树上结出的果实。一堵土墙这时就成了维系童年与的线索。我们有时坐在土墙上,看日头红彤彤地从天上滚过,然后落在石榴树的枝杈上。唉,要是石榴能长这么大个儿就好了,我们就可以把日头大的红石榴分成两半,你一半,我一半,剩下的种子就种在南岗子,村庄就 有了一个结太阳石榴的石榴园。 农家院儿,其实还有一根长长的葡萄藤,很多年一直在默默生长。夏日傍晚,是最好的纳凉处,两三人家的碗和碟子凑在一起,两三个农家院儿的人簇拥在一家小小的农家院儿。木匠爷吃过饭奈不住性子,嗓子发痒,总要用筷子敲着桌子吼上几嗓子,被木匠奶敲着后脑勺儿数落,也不怕那破锣嗓子吓塌葡萄架。吓塌倒是没吓塌,听多了欢声笑语,听惯了人世烟火,这株葡萄藤每年总是结出很多紫葡萄。 入秋,葡萄熟了的农家院子,墙上挂满黄灿灿的玉米穗,木格窗棂下的木板上,放着几捆晒干的芝麻个子。太阳,在走进深秋时脚步放缓了许多,莫非是在留恋农家院儿,莫非是在留恋那么多的欢声笑语?莫非,一座农家院儿就是太阳和月亮的老家,走了很多年也不曾远离,脚印深深浅浅,晴晴雨雨地走在回家的路上。
若是这样,请你一定要记得,一座农家院儿的门前总有一块旧年的老砖。一块旧年的老砖下放着一枚农家院儿的钥匙。打开农家院儿,你就算是一个找到家园的人。
[ 本帖最后由 宋长征 于 2012-10-11 14:02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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