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叙事散文

一个听众的怀念

2022-01-04叙事散文剑鸿
剑鸿一一些过去的事物,静静地睡在记忆深处,等待你的唤醒。有时,它们会自己醒来,见你还在灯下忙碌,还在街头奔波,还在四处寻找和追逐,便又睡去。许多年来,它们轻得像空气中的灰尘,仿佛不在。终于有一天,你重又看见它们,看见时光把许多原来以为隆重的……
  
  剑鸿
  一
  一些过去的事物,静静地睡在记忆深处,等待你的唤醒。有时,它们会自己醒来,见你还在灯下忙碌,还在街头奔波,还在四处寻找和追逐,便又睡去。许多年来,它们轻得像空气中的灰尘,仿佛不在。终于有一天,你重又看见它们,看见时光把许多原来以为隆重的人生大事消磨殆尽,它们却仍然坚定地守在那儿,有了沉甸甸的重量。比如一些声音,在特定的时期,曾经引着你的精神舞蹈,当你改变舞姿,以为这些声音永远飘散,它们却在一些不经意的时刻,再次萦绕耳畔,你竟感觉那是你的由来,也是你的投奔。
  近来,我常常记起一台收音机,红灯牌的,一块砖头大小,黑白相间的外壳,塑料提手,正面两个圆圆的扬声器,像两只特大号的动物复眼。父亲上了一趟县城,回来的时候,它就在阳光下闪耀,朝我微笑,并在接来下的日子里称呼我为“听众朋友”。现在,这台收音机已经消失,消失得非常彻底。我回老家的时候,忽然想念它,于是像小时候一样,将父亲装杂物的箱子倾倒铺散在地,然后猫着身子在一大堆废铜烂铁之间,像搜寻宝藏一样翻寻,希望能找到一些微小部件来修复记忆。母亲好奇地问我,找什么宝贝呢。我说,以前那台收音机还找得到一点零件么。母亲说,都多少年了,你的崽都这么大了。
  我有些怅惘,感觉那双眼睛还在某个地方瞪着看我。
  岁月的确久远,我的记忆之网多少有些破漏,许多游鱼一样的细节穿网而过,游向深不可测的海底。我不知道父亲去县城的那天是一个什么样的日子,也不记得父亲为何要在那一天买回这台收音机,更想不起那一年我到底多大,十岁或者十二岁。丝毫不能忘的是,那些收音机里传出的声音,清晰而模糊,有时悠远,有时恍惚,摇曳在静夜里的床头,摇曳在阳光下的桌案上,摇曳在田野的风中,明亮皓白的月光下,和着乡村的虫唱、少年的心事,明明灭灭、起起伏伏……
  二
  黑夜的袍角扫过田野的时候,小村的上空开始涌现深海的蓝色,巷子里的灯火逐渐有了星空的味道。虫子的歌吟弥漫开来,将灯火下的脸庞逐渐推向幽暗的梦境。我躺在老屋的木板床上,窗外的夜是那样悠长。明亮的世界退隐得踪迹不见,老鼠在楼板上寻找食物,撕咬着木制家具的板壁,轻风穿过屋瓦,黑暗深渊一样辽阔。
  我从被窝里伸出手,轻轻拧开收音机,另一个世界缓缓展开。我的指尖在旋钮上轻轻滑动,一些飘渺的声音悠悠传来,仿佛嘈杂,又很宁静,充满诱惑。有时,一个声音从模糊变得清晰,又从清晰慢慢变得模糊,远远地飘走,带着斑斓的梦。这些深夜中的低语,叫我模模糊糊地感到世界好大,人生好长。为了不错过任何一个声音,我的指尖停在旋钮之上,无数次将调谐拉线的红色标杆从这边移到那边,又从那边移到这边,指尖和耳朵保持高度的敏感与协调,吱吱、嘶嘶,直到某个声音引起我的注意,或者一段音乐,一段故事,由此进入梦境的通道。
  收音机里的声音,和那个时代那些时光一样澄净、悠远。
  许多年后,想起那些声音,我忽然发现,那其实是一些理想,是人们用声音造就的古老而浪漫的理想,借助声带和电波,为心与心搭建隐形的桥梁。评书中的英雄、童话里的仙子、广播剧中的清官,电影录音剪辑中的爱情,似乎连广告中的音符,都弥漫着温馨与浪漫。我沉浸在那些声音所造的世界里,消化着儿时的烦恼和忧伤,培育着对世界的憧憬和向往。便衣警察的冤情,卖马的秦琼,孙敬修口中的猪八戒,精忠报国的岳飞,勇敢表达爱情的简爱,平凡而执着的孙少平……
  关于情感、理想、价值和希望,关于勇敢、正直、善良和美好,都以一种声音的形式,注入一个少年的血液和心灵,等着日后我作为一个听众来怀念。很多年后的今天,再次打开收音机,满耳是男男女女用夸张的声音探讨着生殖健康,进行着心理辅导。以前那些声音里的理想不见了。理想不但在声音里陷落,也在这个世界陷落了。
  三
  随之醒来的,还有一个寒冷的冬天。
  这个冬天,让我想起故乡的雪。我不知道是气候出了问题,还是我的记忆出了问题。这些年来,我似乎很少看见雪的样子,那些纯净、雪白、沉静飘飞的雪,纷纷扬扬的,下在时光深处。
  我坐在老屋的厅堂里。纷飞的南方大雪,将明瓦压得灰暗阴沉,老屋角落的幽暗变得愈发浓稠。北风在巷子里卷着雪花飞舞,一些泥泞被雪花覆盖。桔林里,树枝上积累的雪块,簌簌坠落在故乡的土地上。好大的雪啊,坐在老屋里闲聊的老人发着感慨,干枯的双手捂着火笼,穿着棉鞋的脚搁在火炉边。妇女们一边守着炭火,一边用饭粒粘着鞋样,或者忙着针线,不时歪着脑袋朝着虚掩的大门外望一望。孩子们在树下堆雪人,有的忙着跑回家里,打开碗橱拿出胡萝卜为雪人做红鼻子。
  炭火在我的身边燃烧,现出灰白的火灰。
  我埋头在纸上写着老师布置的寒假作业。白纸像雪,托起一片小小的温和的光辉,照着我的脸庞,也照着雪一样的年华。我的笔尖游离在纸上,旁边的收音机低低地开着,静静地诉说、幽幽的歌唱,仿佛一个老朋友,陪伴我度过乡村寂静而洁净的时光。那时的歌声,是《小草》、《阿里山的姑娘》,《少年壮志不言愁》、《在那桃花盛开的地方》、《月亮走我也走》,纯净的音符浸润着纯净的心灵,纯净的年代和时空。
  我偶尔抬起头,望着门外飘飞的雪花,在一段旋律或话语的引导下,想着春天来临时的情景,想着草叶的新绿,想着月亮、桃花和田野,想着大人们将猪栏里沤得发热的猪粪和稻草撒向土地的时候,春天就要破土而出了。而眼前,除夕马上到了。有的人家趁着下雪的空闲,正在做着过年的准备,几户人家的厨房里,飘出炒花生的香味。袅袅升起的炊烟在雪花中缠绕飘荡,飘出房屋,飘向天空。
  肯定还有一些细节被我遗漏了。现在,我极尽笔力地想描述出那时候的情景,但这只是徒然的想法。过去的那些事情和声音,飘散在岁月里,和雪花一样融化了。
  四
  收音机的衰老是从一次意外开始的。当时,我正在灶下烧火,锅里正在被父亲翻动的红薯干实在太香了,我不时地站起身,伸出手,捻几片放进嘴里。干燥的花生秆在灶膛里噼啪作响,灶台上的收音机里,单田芳讲述着南侠展昭和丁月华比武的故事。也许是我的手被滚烫的红薯片烫着了,或者光顾着品咂红薯干的味道,一不小心手碰到了收音机,突然跌落,掉在水泥地上,啪的一声,电池、机壳,散了一地。
  那一刻,我的心疼了一下。父亲和母亲肯定也很心疼,但和我的心疼不一样。父亲的埋怨,是为了物什,好好的收音机不再完整,母亲的责骂,是为了钱,昂贵而又没有实际作用的东西被损坏,那是浪费。而我的心疼,更像是看到老朋友的无辜受伤,是展昭和丁月华的胜负成了谜。我小心捡拾起收音机的碎片,用透明胶粘好摔碎的外壳,再用皮筋把收音机紧紧地扎起来,散碎的机体被我化零为整。装好电池,拧开开关,居然还有和往常一样的声音传出来。我欣喜不已。
  事实上,在与收音机朝夕相伴的过程中,我已经多少从机体结构甚至物理原理上了解了一点收音机的习性,经常因为一些小问题,我会试着用螺丝刀将收音机小心翼翼地拆开,在那些花花绿绿的电线、或方或圆的零部件中,进行探索和发现,寻找问题的所在,然后用火柴融化线头接好断线,或者用螺丝刀拧紧松掉的部件,最后重新安装好。每一次成功修复声音世界,我都会感到无比兴奋。有一段时期,我甚至认为我有修理的天赋,以后可以藉此获得一个饭碗,然而,生活流变,我终没能在收音机上讨生活,充其量只是延长了收音机的寿命而已。
  那是一个夏天的黄昏,我懒懒地躺在床上,耳朵里专注着孙少平在城里的生活,仿佛自己就是故事里的主人公,那些苦和乐,丑陋和美丽,第一次以命运感的形式袭击内心。太阳什么时候下得山,窗口什么时候黑的,邻居家的灯什么时候亮的,一点也没有注意。我一心沉浸在故事里,沉浸在另一个平凡的世界里,带着一些酸苦和共鸣。我只记得从地里忙完跨进门槛的母亲,看到躺在床上的我,看着没有一点着落的家务,没人照顾的鸡鸭,一下来了气,夺过收音机摔在地上。
  哗啦的一声,现实的平凡世界碎了一地。
  五
  被彻底瓦解的收音机部件,再次被我在朦胧的泪光中捡起,几天后的某一个下午,我趁着父母不在家,找来所有认为用得着的钉子、胶布、细线,小心将收音机的线路板、旋钮等主要部件,固定在一个废旧的木箱盖子里,又按照电池的正极和负极做了一个电池盒,装好电池,然后按照说明书一根根接好所有断了的线,整理好调谐拉线,一切准备好后,收音机居然再次发出声音,死掉的收音机重新复活。
  这种起死回生的本领,令母亲大感意外,也让她看到了我的执拗。
  整整一个暑假,每次到地里劳动,我还是坚持带着收音机,确切的说,是带着我精心组装的箱盖。坐在树荫里摘花生,树荫外的阳光灼人,收音机放在地头,一些声音飘在田野里,虽然微弱,却像是寒冷的冬天燃烧的一团火,也像是炎热的夏天吹过的一缕清风,在草地摇曳,带着我的思绪和目光,缓解着肉体的疲劳。我以这种方式进行着少年时光。在母亲眼里,我肯定故态复萌。但她从此再也没有说过什么。
  没有进过一天校门的母亲,当然不会理解一台收音机对于我来说有多么重要。对于她来说,世界的全部就是乡村,就是巷子里的生活,是田野和灶台。她不知道在这些之外,我还有另一个世界。那个世界很遥远,和农业没有任何关系,和温饱也没有关系。
  那些声音,只和心灵有关。
  这是我在一个夏夜,露宿在屋顶上听收音机时想到的。明月初升,天空蓝得异常透底,跟着父母忙了一天农事的我,躺在月亮之下,村庄四围漫起一些薄薄的雾霭,远近不时传来几声狗叫。我侧耳倾听,沉浸在声音营造的世界里,我听到一些海子的诗歌,那些诗歌,充满疼痛和希望,洋溢出月光一样明澈的忧伤:黑夜从大地上升起/遮住了光明的天空/丰收后荒凉的大地/黑夜从你内部升起/你从远方来,我到远方去/遥远的路程经过这里/天空一无所有/为何给我安慰。
  我带着一种安慰,渐渐地沉入梦乡。有一刻,我从梦中醒来,明月挂在中天,一个声音在耳边轻轻地说,听众朋友,谢谢您的收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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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本帖最后由 剑鸿 于 2013-10-11 22:41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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