猪在村庄里哭泣

　　 猪在村庄里哭泣
　　猪迈着八字步走出了圈门，像囚犯走出了狭小的囚房。雪后的村庄有点乍眼，猪眯缝了一下眼睛，挤出了几点湿润，才适应了外面的光亮。苹果树上的果实早已不在了，花园那边一棵马莲被捆扎起来分成很多小把靠到了墙脚上去。猪大摇大摆想去看看门口的池塘，夏天里它曾在那里泡过澡；想去门口的小路上去走走，它曾偷偷地跑出来到那儿散过步。每一次猪被主人放出来，都要跑到外面去看一看，就像一个没见过世面的人；它知道走出自己那个狭小的家，是多么难得，主人很快会驱赶自己回到原地方去。

五六个同谋者组成了一个圈围过来，有的拿一根绳子，有的用怪异的眼神看着自己，有的还亲切地呼唤着猪。猪不知道这些人要干什么，迷惘地看着那些人，有点呆痴。猪只能在那个逐渐缩小的圈里后退，退到了圈的边缘就无路可走，就像一个人走到了悬崖的边上。它感觉到了自己的腿碰到了某些人的腿，自己的尾巴退到了某些人的手里，前面逼过来的人举起的两手正冲自己的耳朵呼啸而来。透过腿的森林，猪看见了穿着破烂的屠夫阴阳怪气地盯着自己傻笑，手里那把尖刀色眯眯地打量着自己。猪突然紧张起来，抖动了一下身子，亢奋起来，咆哮着，试图从腿的森林里突围。但为时已晚，猪的四肢和耳朵已经被人牢牢地攥在手里。猪只有粗重地喘气，它听见那些人也在粗重地喘气。猪被抬了起来，腿和尾巴不属于自己了，沉重的身子也不属于自己了，像一片羽毛飘了起来。飘起来的猪感觉空前地难受，它禁不住大声叫喊起来，但头颅被人夹着，猪叫得也很难受，喉咙像被什么东西堵着，那叫声需要冲破极大的阻力才能喷涌而出。

一阵钻心的疼痛，猪被丢在了一块青石板上。猪想站起来，但猪发现抓着自己尾巴和腿脚的那些手并没有完全松开，仅仅是那么松了一下，这一刻攥得更紧了，猪没法控制自己。那些人一阵手忙脚乱，猪感觉到自己的腿脚被人交叉用绳子捆绑了起来，想挣扎一下也没有可能了。来到人间从未哭泣过的猪，睡在砧板上，唯有哭泣了，眼泪大朵大朵的从眼眶里喷涌而出，尖利的哭声从从未唱过歌的喉咙里倾巢而出。
　　猪希望谁能帮自己一把，用可怜巴巴的眼神看了看人群，猪绝望了，人会在意人的眼泪，谁也不会在意一头猪的眼泪？没有一条同类跑过来轰开人群，做仗义劫法场的义士，它们只能躲在圈门的后面，惊恐地看着一场屠杀的发生。那个平时把猪当做宝贝的女主人也没有跑过来护着猪哭泣，而是捂着耳朵跑开，她的善良和温柔只能在她逃跑的动作里有一点隐隐的闪现。那些死一条猫丢一只狗都会哭泣的孩子也不会帮助猪，尽管他们面露惊恐，但猪还能从他们的表情里读出欣喜和欢乐。男主人呢，面带凶相，和屠夫一个模子，他一定在想，猪啊，你吃了我们的、喝了我们的，一年多来我们像祖宗一样喂养着你，我们渴望的就是这一天，你怎么吃了我们的，我们就让你加倍地还回来！那些帮凶的人呢，虽然面孔各异，但猪从他们冷漠的眼里读出来的也是凶气，虽然猪这一生从未得它们任何好处。猪只能眯上眼睛，任泪水流淌。屠夫绷紧了脸庞，手上的青筋一根根暴涨了起来，像四月泛滥的河水。目光呆滞的短刀在瞬间的犹豫之后，像一个下流的怂人猛然间壮了阳气，有了锐气，有了豪情，它狰狞着可怕的面容，一步步逼近，像流氓遇上了独行的姑娘，像鹰发现了失群的小鸟。
　　杀猪的台架子早已被搭起。这儿是一个砧板，猪将要睡在那个砧板上流进最后一滴血，咽下最后一口气，幸福地睡去。这儿是一个大木桶，打着呵欠的开水在桶里不安地晃动着，想爬起身子，到桶外的世界去流淌。两棵柳树中间绑着一个横杆，从未上过树的猪，将要以空前的高度，再看看村庄，然后以肉的形式融入村庄。小孩子甚至也做起了道具，截了半截竹竿，在眼巴巴地等待，猪那个一生都在装载液体排泄物的东西，将要以气球的形式被孩子不断地吹大，像足球一样滚动着在地球上行走。
　　西北风骑着烈马来到了村庄逡巡，一阵吆三喝四，把最后一点温热收拾殆尽，打包带出了村庄；临走前，丢下几片冷雪挂在树梢上，窝在黑瓦上，像谁冷漠的面具。麻雀在没有叶片的光树枝间飞过，似把魂丢在了冰天雪地里。红对联正一步步向山村走来，它们势必要跃过最深的年月，在一爆竹声中走进腊月的院落，像那年月走来的新娘。
那头挨宰的猪，他的命已定，在一阵哭泣之后，就没有了思考的能力。最惊恐的是尚还在圈里的那些猪，特别是那些小猪。那些在过去的日月里经历过这一幕的大猪早已淡定了许多，他们知道，在这条猪后面，紧接着走上砧板的就是自己，从去年以前它们就知道，对命中注定的东西，他们早已无力反抗，只能在长期的冥想和思考中让自己看淡一切。可小猪不一样啊！
　　它们来到这个世界上的时候，是多么欢乐。一个一个干练精瘦，睁着双眼皮的大眼睛打量着朦胧而又可爱的世界，绿树红花、湛蓝的天空、女主人和蔼的笑容。它们一个挤着一个在猪圈里做游戏、玩耍。一个跑到了母亲的乳头底下，另几个不甘落后，也赶快跑过去，挤进来。吃母乳，小猪们吃的不仅仅是营养，更是欢乐啊。离开母亲一会儿，母亲都要焦急地把它们唤到身边，生怕它们谁会丢失。
　　但这样的日子似乎很短暂，有一天它们发现母亲变得烦躁不安，它们想要吃奶，都被母亲粗暴地掀开了。母亲对着圈门一个劲地啸叫，甚至像人一样站立起来，前爪扒着墙面，想要越墙而去。主人来了，看着母亲不怀好意、流氓气十足地笑了笑，打开圈门。母亲不顾一切地冲出去。小猪们也想冲出去，但被主人阻止了。当它们再一次看到母亲时，母亲却安静了许多。小猪们不知道主人给母亲施了什么魔法。
　　有一天，小猪们突然发现自己身体里有一种东西在迅速地膨胀，小哥哥或者小姐姐在它们的眼里一下子变得妙不可言。一块儿生活那么长时间，它们第一次发现异性是那么的美好。它们知道人类把这叫爱情，在它们也许只能叫欲望了。它们渴望有一个异性的身体，把这种膨胀发泄出去，它们毫无羞耻感地爬到其他小猪的身上去，或者拱着身子任另一条小猪趴上来。主人来了，打开了圈门。它们却没有母亲那么幸运。它们被主人提起来挂在一个横杆上，叫来了劁客。一把尖锐的刀子豁开膨胀的表皮，它们觉得什么东西带着尖锐的疼痛离开了身体，却不知道离开的是什么。但当疼痛一天天消失的时候，它们却发现躯体里的那种骚动和膨胀没有了，消失了。没有了骚动和膨胀，小猪觉得轻松了。
　　小猪在自己的世界里活得安逸幸福。它们发现在这个院子里它们猪最受优待。那条大狼狗虽然趾高气扬，动不动就汪汪地大叫，和过往的行人和野物不依不饶，和院子里的风吹草动不依不饶，但有时也要饿肚子，需要跑出去偷吃别人或主人的东西，惹来一顿打骂。那条大草驴虽然有好的草料，吃得膘肥体壮，但需要每天跟着主人去地里干活，屁股和前枷上还有被农具磨出的伤痕。那些山羊虽然能自由出入院子，但每天还得去山里自己找草吃。只有它们猪什么都不干，主人白白地养活它们，给它们吃、给它们住，一日三餐一顿都不少，经常给它们喂食的那个女主人面容多么地和善！
　　但有些问题却让小猪永远都想不明白。那些长辈们（其实算不算长辈，小猪们也不知道，说不准按辈分仅仅是自己的哥哥或者姐姐，因为它们可能是同一个母亲或者父亲而生，仅仅是出生比小猪们早一年或者几个月）有时却冲主人发脾气，比如饭菜不可口，或者主人喂食迟了一会儿，它们把饭菜掀出食槽去，它们冲主人大叫，仿佛主人亏欠了自己什么，一副理直气壮的样子。小猪想去劝劝自己的长辈们，但长辈们从不听小猪的话，不耐烦了，大猪一嘴掀开小猪，仿佛在说，你算哪个葱，你这个叛徒，和人心肠一样的坏！小猪不知道长辈们脾气从何而来。长辈们每天的任务就是吃，吃了就是睡觉，睡醒了就是爬在墙角冥想。有什么事情需要那么长时间去思考？有时主人来，领着几个人站在猪圈的外面，指指点点说，这头猪肥了，那头猪怎么老是不长。小猪认真地听着，它不明白，主人为什么这样关心它们的身体，似乎他们对狗和驴子并没有那么上心。

　　长辈走出了圈门，被人抬上了青石板。小猪懵了，它从来没经历过这样的一幕，看着尚在圈里，还没有走出去得几个长辈在哭泣，小猪也经不住哭了起来，困扰自己那么长时间的问题解决了，小猪却没有“朝闻道、夕死可矣”的欢乐。小猪绝食了，女主人端来饭食倒进了食槽，小猪却没有一点食欲，它恨自己的身体，恨自己的身体在一天天地长大起来。
　　　　
　　　
　　 [ 本帖最后由 大雪飞扬 于 2014-2-11 14:19 编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