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色石”悼文

女娲是个粗心的女神，把她为补苍天炼出的五色石遗弃得到处都是。 曹雪芹是个武断的文人，说女娲只是把一块五色石遗留在大荒山无稽崖青埂峰下，并煞有介事地杜撰出那部顽石、绛珠草“幻形入世”，坠入“情天恨海”的宝黛风尘史…… 当商品大潮初潮涌起，我们这座太行巅顶的小县也置身于它的汪洋一片，久困经济涸辙的大山子民开始驿动的心难以不异想天开：太行山唯一不缺的是石头，假如这整座整座山、整条整条沟的石头也可以成为商品进入市场，哪怕价格再低廉，何尝没有白花花的银子花？原想只不过是不着边际的绮梦，不期然真的就有好消息传来：敝县的东部深山中，以数以几十亿立方计的庞大数量储存着大理石、花岗岩，并于随后不久出现了像模像样的官办大理石公司。 我曾多次到该公司加工厂区，看工人们用大山里运回的石头加工的各种建筑板材和工艺美术品，俱五色斑斓，华光宝彩，是极纯良高洁的品性。其冰肌玉髓，道骨仙风，绝非人间的凡品，只应天上方有。于是我一口断定，这定然是女娲补天时所遗弃于人间的五色石！ 这怎么会不是五色石呢？品质坚硬是其一，色泽纹理华美是其二，抗压、耐磨、耐腐蚀、隔音、保暖、无辐射是其三。以上种种，均是按照补天的需要设计和制造的。单那依据不同色泽花纹的种种命名，便是逸意雅韵的高致，诗情画意的饱和！听听咋样？曰青玉、红玉、乳白玉、绿斑玉、咖啡玉、金星墨玉、虎皮黄、豆瓣紫、秋景、晚霞、云渡、雪飞……石上奇异的纹理色斑，形成鬼斧神工的浪漫构图，如霓如霞，若梦若幻，移睛换眸都是妙趣天成的造化，都可调动人神思飞扬的想象。我曾将费尽心机搞到手的几条磨制得玉润光洁的镇尺恭送文道的好友，他们爱不释手把玩间眼眸爆出极度惊喜之精光，纷纷指了石上图案惊呼：“看，刘海云山砍樵！”“嚯，黄石公醉卧曲拱桥！”“这儿，河泽犀牛望月！”“我的更绝，水漫金山雪浪涌！”我随他们的指点一一审度，真个栩栩如生，惟妙惟肖。 喜极心飞扬，睹物思起源。我的心逆时空而上，窥见人类之母的女娲炼石补天时的惨烈悲壮过程。 那尚是清扬浊凝、混沌初开的洪荒时代，世界散发着刚刚问世的奶腥味。女娲不知到何处仙游，驾五色彩云返回她居住的洞府。 这是有着一身野性美的原始女神，全身几乎全裸，只在腰间围一圈兽皮的裙子。乌发飞瀑般披散着，上簪几朵水灵鲜活的野花。一张瓜子脸明媚无比，写满不知忧伤苦恼为何物的甜笑。一双赤脚跳跳地走着，是童心激发的活泼泼舞步，将一身至柔至美的线条抖得纷乱。嘴角叼了一支无字的野歌，清纯如水，余韵悠长，大约是唱给生命唱给爱情的。 可不巧的是唯一与她作伴的兄长兼情人的伏羲不知到何方云游，洞中静极，四周静极，整个宇宙都因没有一丝生命的声响而一片死寂。孤独寂寞与委屈的最初一击，是唤起她创作灵感的闪光一瞬。她忽然想起这世界原本不该这样空空荡荡，死寂一片，而应有更多的生命存在！女娲为这奇妙的想法而亢奋，于是立刻动手，用黄泥巴捏出许许多多的小人儿，男的俱像她的兄长伏羲，壮实剽悍而勇猛，女的则都像她自己，细腻温柔而美丽。而后都移放于太阳下面去晒，于是便有一群鲜蹦活跳的生命诞生出来，围着她邀宠撒娇。女娲始尝做母亲的滋味，快乐幸福至极，一颗空寞的心得最大的慰藉。她与他们亲昵嬉戏够之后，驾彩云将他们送至地面，教给他们耕织渔猎，结巢而居，让他们男女相爱，繁衍后代，然后兀自返回洞府去睡她的觉。 大凡神仙都有嗜睡癖，且一睡就是百千年计。女娲睡梦正酣，忽闻下界尘世爆出天崩地裂的巨响，天地剧烈抖动，腾起的尘埃遮天蔽日。她急忙起身到洞外去看，不由大惊失色。视线中，人世间“四极废，九州裂”，大火熊熊遍地燃烧，洪水滔滔四域流淌。一条大黑龙与凶禽猛兽也趁机跑出来袭击人群，吞噬生灵。最糟糕的是天的上方裂开一个巨大的口子，使得“天不兼覆，地不周载”，有至阴至冷的风霍霍侵入…… 人间正在遭受一场巨大的劫难，整个人类的生命危在旦夕。 女娲是个责任心极强的女神，她既然创造了人类，就要为他们的生命安全负责。当即，她那原始而健康的母性极度愤怒起来，立刻驾云赶赴人间，率领她的儿女子孙灭那大火，止那淫水，在殊死搏斗中剿杀驱逐那与人类为害的黑龙与凶禽猛兽。而后，开始了那辉煌千古壮绝人寰的“炼五色石以补苍天”的浩大工程…… 一幕幕来自远古时代的光影片段，渐次在我的眼前幻现： 大山为炉，岩浆腾沸，天地间为熊熊的光焰映得通红。女娲顶着灼烫的高温忙碌于炉前料场：添加燃料，察看火色；注入二氧化硅使之成其白，注入氧化铁使之成其红与紫，注入氧化铜和钴使之成其绿；注入氧化锰使之成其黑；注入混合而用的化学成分使之成美丽的花纹斑块……烟熏火燎，令女娲除了明眸皓齿之外尽失肌肤的细嫩白皙。 方方料石出炉，女娲运动纤纤玉手将它们仔细打磨抛光切割整齐，因为是补天的材料，必须有极高的光洁度，而且颜色也需五彩搭配，使之能依晨昏阴晴、星月霞虹的变化而变化。女娲磨呀磨，切呀切，饥了餐以野果，渴了饮以山泉。拼搏是以牺牲青春和美丽为代价的，日子一天天过去，女娲消瘦了，憔悴了。 石料终于加工完毕，块块平滑如镜，光洁似玉，闪现日精月华之异彩奇辉。女娲来不及抖落一身的疲惫，抖擞精神，运用神通，高高托起一块是她身体数倍的巨大石块，凌空飞升起来，越飞越高，越飞越快，流星一般直趋天的破口处，用神仙的手段将其镶嵌粘贴上去。如此一趟趟来往穿梭于天地之间，直到把石料一块块运送上去，将天缮补弥合起来。 人类就此摆脱了整体灭绝的厄运，重新安家乐业，繁衍壮大，生生不息，成为我们这个星球无与匹敌的主宰。 我的心如潮鼓动，眼睑之中热泪盈覆。 请教了好多懂地质的人后我终于知道，云南大理仅是女娲炼石补天的一号炉，以后人们越来越多发现了女娲炼石的其他炉址：北京昌平，四川雅安，浙江杭州，我所在山西省的中条、吕梁、恒山的大山里，都发现有大量大理石和花岗岩储存，我们县的东部太行主脉地带的存储量更是大得惊人。——女娲因补天心切，没能精确计算用料的数量，所以将大量“五色石”遗弃在世界各地。 然而对我处这等补天的宝物，此前肉体凡胎的人们竟无人能识。我了解到我们这里这样一个令人哭笑不得的经历：六十年代中，本县向东修筑一条横贯太行通抵河南的公路，施工中遇到一种奇硬顽石的抵抗，人工啃不动便用炮去炸，可一炮炸响只崩去脸盆大一个坑。程进度极其缓慢之下，只得向有关地质部门求援。专家到现场察看后，结论系储量庞大的大理石矿床，而且还有相当数量的花岗岩！ 这一消息在本县引起的震动不啻原 爆炸。东部深山中，这种石头太多了，整座整座的山、整条整条的沟都是。祖祖辈辈以来，山里人就用它砌墙壁，磊猪圈，修茅厕，因其奇硬无比而被呼之为“臭青石”，不期然一夜之间竟然变成了尊贵的石头品种，变成了待价而沽的珍宝异宝！

然而这一喜讯带来的兴奋犹如大海的潮汐，来得快退得也快，他们保持了今人和后人难以理喻的消沉与冷漠——在那个时代不这样又能如何？建大理石厂需要当时视为天文数字的百千万元计的巨额投资，这绝非一个生产力低下的小县所能负得起。最要命的是搞这样的生产是以“资本主义”为标签，本国人缺乏大众性消受的基础也不屑于去消受，国门紧闭销不出去也不能销出去让那些外国佬拿我堂堂中华的豪华建筑材料去享受去臭美去炫耀他们的富有！于是那庞大储量的大理石、花岗岩只能在深山野岭沉睡亿万年之后继续沉睡下去，伴着闲云野鹤，沐浴夏雨冬雪，一任时光荏苒如水流失。 当改革开放到来商品经济兴起，小县再次掀起一股“石头热”，那个大理石公司应运而生。到底是补天的材料，尘世间的人们就以装饰高档建筑为荣。于是那些年里随着经济的快速发展，急于装扮时代的人们从京津沪杭乃至海外诸地，频频光顾我们这座太行小城洽谈石头生意，好生热闹了一番，也理所当然令我们这方人激动兴奋了一阵子，认为从此可以一改万千年来穷山恶水造就的贫苦命运，抱住一座金山过日子。 岂料并没多久，那座大理石公司却在全县人惊诧不解、痛心疾首的目光中，停止了生产营业，苟延残喘一段时间后终于关门大吉，尽管迄今为止依然保留着名称和建制！究其缘由，相当的复杂，经营管理不善营销乏力还是浅表层次，那官办的体制，决定了里边夹杂了太多非生产经营性的东西，包括各方的利益之争，尤其还有官家政治利益的争斗……嗣后该公司竟至于成为各届县领导忌讳莫深绕道而行的一个烂泥滩，一个雷区，虽然经历了全国性的企业改制浪潮，但对该厂没有丝毫触及，依然故我地瘫在那里，一如被人彻底遗忘了一般。于是那些深藏深山的大理石、花岗岩，只能在经历昙花一现的喧闹后，再度沉默、沉寂、沉睡下去！最多，还是山里人用它砌墙壁，磊猪圈，修茅厕…… 然而审视本县的经济结构，却着实的不妙。自从煤炭突然暴热形成罕见的卖方市场以来，快速膨胀，一业独大，成为支撑了县财政收入百分之七十还多的支柱产业，财政收入一度出现跃进式飞涨！然而这种一柱独立的产业形态和经济结构形态，相当的脆弱也非常的可怕，无论市场的衰退还是资源的枯竭，都会形成对本县经济灾难性的致命打击。事实上，面对矿难频频发生和出于资源保护的目的，从上到下展开绝无商量余地的煤矿整顿，全县的煤矿从五六十个一直关闭为七八个，但是由于单矿生产规模的扩大，使煤炭总产量并未减少反而增加，使资源枯竭的速度加快，正常估计，五年之内，全县煤炭资源将告枯竭，本县经济大厦因此将会哗啦啦垮塌！ ——一面是经济前景危机暗伏，一面是石头资源的闲置，陵川的经济天空不圆满，存在有很大的漏洞！ 而那些对此能起点作用的整山整沟的大理石、花岗岩，却一如曹翁的诗所云：“无才可去补苍天，枉入红尘若许年。”只是这里需将“无才”改为“无缘”便更为恰当：“无缘可去补苍天，枉入红尘若许年。此系身前身后事，倩谁记去作奇传？” 莫非，女娲又做神仙梦，世间无人补苍天？！ 近突闻县领导机构重提大理石、花岗岩，大力倡导“石头经济”，本县海量存在的大理石、花岗岩、白云岩、电石灰岩等都列入招商引资排名榜。 但愿能付诸实施，再不是一场彰显政绩的官场游戏，再不是一场让全县人民空自喜欢的春秋大梦！ 我眼前再次幻现女娲补天的景象：女性，半裸，双手高举着一块比她身体大得多的五色石，明亮的两眸紧紧盯着天庭的破口处，凌空飞升起来，越飞越高，越飞越快，飘飞的秀发因被空气扯着而笔直地向后掠着，在箭一般的速度中渐渐变成一个耀眼的光点，消失在蓝天碧霄的尽头……
辛贵强 中国散文家协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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