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叙事散文

核桃林 榨油坊

2022-01-04叙事散文蒙正和
核桃林 榨油坊□ 蒙正和九月,蝉声如潮。“咧——了!咧——了!”声声醉心鸣唱,向人们报告着秋天的讯息——核桃裂了!我走出核桃林中的老寨,启蒙上学。母亲从围裙里摸出几个还带着体温的新鲜核桃塞到书包中,把我托付给卷发表哥,反复叮嘱:“听话,集体……

           核桃林 榨油坊



                □ 蒙正和



  九月,蝉声如潮。“咧——了!咧——了!”声声醉心鸣唱,向人们报告着秋天的讯息——核桃裂了!

  我走出核桃林中的老寨,启蒙上学。母亲从围裙里摸出几个还带着体温的新鲜核桃塞到书包中,把我托付给卷发表哥,反复叮嘱:“听话,集体核桃不准摘!”母亲出早工去核桃林里积肥,核桃是捡的。卷发表哥上四年级,后来去厂矿当工人,照得一幅手工彩照,头发略长,自然卷曲,双眼皮,高鼻梁,肤色稍微紫黑,恰如插图本《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中的保尔·柯察金,让我好生羡慕。

  我真想做只蝉,张开稚嫩的翅膀,在斑斓秋色里放歌。

  地里,苞谷已经成熟,南瓜开始老黄,向日葵探出头来,绽放着甜甜笑脸,向我表达着祝福。护秋窝棚边升腾着袅袅青烟,竹哒子、草炮声此起彼伏,红嘴绿羽鹦哥并不怕,贪婪地啄食苞谷。“砰!”老火铳一声轰响,它们才惊慌失措地飞起,绿了一片天空。秋日老寨,目光所及,除了庄稼便是核桃树。秋风过处,裂开青皮的核桃落下,乐坏了学生们,一窝蜂争抢,引出一片笑声。学校坐落在另一个有着三百年历史的老寨中,操场边有株遮天蔽日的大青树,周围农家院尽在核桃林中。

  小学四年,我们每天乐此不疲地从核桃林中穿过。春夏之交,淅淅沥沥的山雨筛落,核桃林铺天盖地绿了。赤脚走在林荫道上,软绵绵,湿酥酥,养脚。路边溪流淙淙,坡上野花点点。燕子轻轻飞来,无声地落在路中水洼边,衔得新泥去筑巢。课间到核桃树下背书、打闹、唱歌、做游戏。没有好词好句抄写、单元同步练习,没有家庭作业家长签字、没完没了的段考月考排名考,更没有辅助教材科目小报和戴眼镜的学生。我们是一群放飞的白鸽,在蓝天下、山野间自由飞翔。拾条核桃花悄悄挂在女生发辫上,冷不防吓她一跳,男生乐得跳。当青涩的核桃果从深绿的叶片间羞答答露出小脸时,便掐着指头算着何时得吃?

  美好时光短暂易逝,还闹着,秋天抛下我们匆匆走了。冬天风无遮无拦,一天刮到晚,冷飕飕的。核桃叶随风飘零,纷纷扬扬。裸露的树枝像我们一样,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现在全球气候变暖,穿得厚吃得油营养好,冬天不冷。那时的冬天,背洼处霜凌终日不化,远方的点苍山入夏还白雪皑皑。衣服单薄,饥肠辘辘,如今回想起来寒意犹存。身上冷与饿,心系核桃林。捡到几个败核桃,那是不小的收获,比作业得了满分还高兴。眼尖的偶尔发现树尖上还挂着几个打漏的核桃,任凭风吹枝摇,就是不落下来。身手敏捷者攀上树去摘,核桃果捉弄人,触手可及间掉下来,树下的捡了便跑,间或引起争抢。卷发表哥有副弹弓,此时便施展百步穿杨绝技,把核桃打落下来,别人也不好去抢,我可分得一个半个。秧田湾村田少核桃多,一冬三月,那里的学生常带些核桃来吃。我们临近小河边的村子田多核桃少,看着他们吃得津津有味,有些眼热。就捡些铁核桃来吃。那家伙冥顽不化,壳硬仁少,得用石块狠砸才砸得开,用针或者篾纤小心翼翼地挑出仁来吃。当你拥有时并不稀奇,反之倍觉珍贵。一枚铁核桃果,细细咀嚼,慢慢享用,核桃仁乳化后的清香,多像母亲甘甜的乳汁!

  人说童年最幸福,而我的童年却格外艰辛。“大跃进”的虚热还未散尽,接着又是“三年困难时期”,第一感觉是吃不饱。核桃是集体的,一年只熟一季,即便核桃裂了,落下树的可以捡吃,树上的万万不能摘。再则,摘了青皮核桃你得砍去青皮,青皮中的浆汁染黑了手,个把星期都洗不掉。每到核桃即将成熟的季节,母亲一日三次地告诫,千万不要摘青皮核桃,若让人知道了汇报给队干部,或把手整黑了让人看见,那可不得了!这个“队干部”不是后来的生产队干部,因为那时提倡一大二公,人民公社下属的队规模很大,一个队五六十户两三百人,开办一个食堂。队干部的铩手锏就是扣饭。你想想,正是饿了才犯事的,被发现了打不着饭,这不是更饿吗,因而顶风作案者寡。

  母亲记着教训,我曾闯过祸。临上学那年初秋,酸浆草、洋草、芭蕉根、杉树皮都被公共食堂割来挖来剐来吃了,老少满脸菜色,体弱的得了水肿病,死了十多人,情况万分危急!我肚里咕嘟咕嘟叫,清口水特别丰富,堵不住地往外冒,饿得直想哭。梨桃早被摘光,苞米尚未灌浆,大豆、四季豆正在开花,也没有黄瓜、南瓜、茄子之类可以充饥的东西。地边转了几圈,一无所获。万般无奈,拿了砍刀就近在路旁地边一株核桃树上摘了几个青皮核桃。饿急了,也顾不得躲避风险,便在树下砍起来。嚼得半个核桃仁,一声断喝:“干什么?”晴天炸雷,吓得我差点跌倒。威风八面的矮个子队长路过,逮个正着,核桃、砍刀被没收,挨了一顿臭骂。

  次年初秋,卷发表哥准备上公社高小,饿得不行铤而走险,摘了些青皮核桃应急被人告发。那日公共食堂打饭时,被矮个子队长押在台阶上,让他高举着被核桃浆汁染黑的双手,大声忏悔:“为人莫学我,偷吃核桃黑了手……”众目睽睽之下,一脸羞愧,两汪泪水。也有胆大聪明的,摘了青皮核桃到河沟里就着流水砍,浆汁随水稀释流散,不怎么会把手染黑。染黑了将就在水里找块粗糙石头轻轻擦磨,看不出多少破绽。青少年们饿急了才偶尔为之,哪个还顾得上那些?

  后来母亲说,那次要不是大表哥当着副队长从中周旋,一家三口的饭扣定了。由此,我很敬重大表哥,他身高一米八几,各种农活拿得起放得下,标准的庄稼汉,可惜十几年前不在了。倒是那个没收我砍刀的矮个子队长还健在,八十出头,耳聪目明牙齐全,身板硬朗头发黑。去年夏天遇见,给个气体打火机,他喜欢得咪着眼“嗬嗬”笑,有些激动。没收砍刀的事肯定早忘了,我也不记恨,有什么值得记恨的?人家也是职责所系,秉公执政,难道让他法外施恩放我一马不成?

  寒冷中发现了温暖——上学路边冒出一座茅草土墙榨油坊!一间房坐南朝北,很大;一间房坐东向西,较小。一日放学,随同学们怯生生进去看热闹。一头老骟牛被麻布蒙住双眼,拉着沉重的碾子,在管理人员的吆喝声中沿碾槽边沿盲目地走着,巨大的石碾缓缓滚动在同样是石头打制镶嵌的碾槽里,核桃果被碾碎,碾槽被浸得油光滑亮。碾盘很大,碾饼很大,老牛周而复始,漫无目的,拉了一圈又一圈,走到后山墙脚时,硕大的身躯几乎擦到墙壁上。四五个光膀汉各司其职忙碌着,满头满脸湿亮亮,不知是汗是油?东端靠后山墙处安一眼灶,灶火正旺,热气腾腾。榨油师傅把碾好的粉状核桃仁装甑蒸熟,趁热倒入铺着稻草油衣的篾圈内,复把稻草包紧,一个个码入木制榨槽内,加上大大的木楔。就有一个壮汉赤着膀子,油渍渍的双手甩起四五十斤重的石锤朝木楔打下去,一排木楔打到位,加上几个再打。槽尾,清爽爽热乎乎香喷喷的核桃油淌出来了,说话间就淌满一桶,倒进一口大铁锅中凉着,再接再满再倒,一房子的清香。这就是榨油。几个四年级男生拎起大小不一的石锤跃跃欲试,打锤师傅哈哈笑:“招呼挣掉小麻雀……”他们便丢下锤跑了。

  母亲说,那榨油坊里负责的要叫姨爹,使锤的要叫阿舅。传统民俗,不是亲戚,也得论辈份大小远近亲疏尊称。何况转弯抹角总能搭上些丝丝缕缕的宗亲或远亲关系,在人后对这些非亲戚的长辈加小名尊称,以示区别。如这两位,背着他们就叫“姨爹××”、“阿舅××”,如此尊称,有些特色。

  碾子、老牛、榨油坊,对我产生了巨大的吸引力和冲击力。我太小了,那碾饼如同一座滚动着的轮状石山,隆隆地从身边碾过,心里有些打颤。老牛看不到脚下的路,不知道目的地在哪里,却不停地负重前行。渐渐的,老牛、石碾亲近了,进入榨油坊,有种温饱的幻觉。闻闻油香,瞧瞧墙角那堆小山般的核桃果,也是一种享受。某天,胆大的同学瞅准大人疏忽,偷偷下手了,抓把核桃仁藏进书包。我生来胆小,不敢,虽然那白白胖胖的核桃仁让我馋涎欲滴。

   晚上与母亲讲起,她说:“做得对,千万不能偷!饿了可以跟姨爹××讨。”怎么好意思讨呢?宁可饿死,我是万万开不了这个口的……终于,我吃到一顿最丰盛的筵席——大碗米饭、大砣猪肉、大尾鱼、大只鸡、大个馒头,还有一大盆刚割下的蜂蜜块!大快朵颐,狼吞虎咽,吃了几大碗饭、一大钵头肉砣砣、三四尾鱼、四五只鸡、无数个馒头和大半盆蜂蜜。怎么老嚼不出饭香肉腻蜜甜,美味进口便无“吃”的感觉?醒来方知梦一场,饕餮大餐空喜欢。又时常梦见被缚于碾上,蒙往双眼拉着沉重的碾子,围着碾盘转圈圈,直拉得精疲力尽淌虚汗,腰酸腿软眼冒星……长大了才悟出,我的儿童时代严重营养不良,整个青春岁月正如一头拉碾的老牛,虽然不停地艰难前行,终不知命运的归宿在哪里?

  临近年关的一个傍晚,小刀子般的寒风刮在脸上,生疼生疼,核桃仁的诱惑愈加强烈。同学们照例进了榨油坊,房内无人,只有老牛盲目地拉着碾子。鬼精的已得手,观望的加入“行窃”行列。“抓不得!”姨爹××从外面抱着一捆稻草进来,一声怒喝,顽皮的学生四散奔逃。我两手空空,站在门边不敢跑。他见状骂道:“憨儿子啊……”多年后,我回想起这句“骂”,里边包含着多么深切的关爱,下半句应该是:“……你咋个不会抓一把?”姨爹××,贫农,军属,身材不高,戴顶灰色毛线套头,不愠不火,后来当了生产队保管员,家在学校附近,她大女儿是我们同学,我去过他家。再后来他还兼职当过一个每月补贴五块钱、关乎众人生计的重要职务,时下该称协管员。当时执行国家肥猪派购政策,购留各半,他是我们这片的任务猪交售初验员,看膘水估斤头认可了开条子,农户把猪吆到公社食品组顺利交售,否则交售不掉。文革中口粮少,人猪相争,两头不饱。那年来我家验猪,母亲央求,他吟沉片刻,体谅我家难处,写了个“油葫芦猪,估重九十斤”的条子,吆去食品组称得九十二斤,交售了。政策硬,措施狠,如果不是油葫芦猪,不足一百二十斤是无论如何交售不掉的。

  一日放学归来,榨油坊人去房空,四门大开,人和老牛不知去向。原来是贯彻执行党中央“八字方针”,实行“三级所有,队为基础”的农村经济管理体制,公共食堂散伙,榨油坊歇业。接着生产队规模划小,给农民划了自留地、自留核桃树。我家分到的那株自留核桃树,正是我摘了几个青皮核桃被没收的那株。有了这株树,我的腰突然挺直了,胆子大了。我曾在树下痛骂矮个子队长,把当时找得到的最刻毒的语言全用上,还把他祖宗三代都骂了。有了自留核桃树,谁还去摘集体的,谁还当心手黑?夏秋果实累累,压弯枝桠。白露前后核桃裂了,母亲请一位亲戚帮忙收打,收得四千多个,比照现在的市价该是两千多块钱。再加上生产队里分的,一年的吃油绰绰有余。楼上有一大堆核桃,心里踏实。上学时带些去,放学回来到楼上看看,抄抄翻翻,听着“哗哗”的核桃果碰撞声,心头如同打翻个蜜罐罐,要多甜有多甜。

  可爱的核桃树,救命的良心树,我的好伙伴!咿呀学语的那个初夏,母亲肯定是将我放在这株核桃树荫下的。豆熟麦黄农活忙,母亲下地割豆麦,核桃树下铺张草席与裹被,让慈祥如母的核桃树呵护着我。母亲肯定还采了一枝绿茵茵的核桃叶放在我小手中,让我摇着煽着,不要耽误她的农活。母亲边割麦边关注着我,关注着那株核桃树。她想,撑起一地浓荫的核桃树,仿佛是她将来的儿子,而蹒跚学步的儿子则是一株正在成长的核桃树。树和树下的孩子,给她带来莫大的希望……

  好景不长,“四清”运动来了,“割资本主义尾巴”,自留核桃树收归集体!第二年秋天核桃将熟之时,母亲告诫,千万莫摘核桃,树已经又是集体的了。队里收打核桃的时候,逢着星期天,我们乐颠颠随着大人往核桃林中跑。只有进入秋天的核桃林,我焦躁的心灵才得以安宁。一林核桃,一林蝉呜,一林欢乐,一林安慰。此时,新鲜核桃可以放开肚皮吃,谁也不会批评禁止。收打核桃,男女老少齐上阵,青壮上树打核桃,妇孺树下捡核桃,一篮篮核桃果运到某株老核桃树下,转眼间便堆起一座果山,马帮再把核桃驮回寨中。那时,核桃成熟了才收打,大部分核桃果在树上就已开裂,打下来时已是白籽核桃,带着青皮的核桃不多。眼下,为了争夺市场,有的农户提前收打,伤及枝条,核桃仁饱不圆全,并不可取。

  计划经济时代,核桃生产政策是“购八留二”,百分之八十交给国家,百分之二十分配给社员。我们大队人口较多,居住较为集中,设立有粮管所下属的粮点,供销社下属的购销店。核桃交售到购销店,还有邻近白竹大队、清河大队的核桃也交售到这里。当时提倡发展集体经济,榨油坊徒留四壁,大队领导抽调各队劳力在小河边七队的水磨坊旁兴建了一座水碾坊,经营碾米磨面和面条加工。于是春夏季节放学后,我们舍近求远由小河那边绕道回家,到水碾坊玩玩。这里是马帮必经之地,按期有供销社、生产队和外地大队马帮经过,在小河里歇脚开梢,再加个水碾坊,河边人气陡增。一日,发现水碾坊里熙熙攘攘,还来了公社粮管所的几位职工,一大群人忙出忙进。原来是县里调来一台压油机,技术员正在安装调试。

  消息轰动老寨!水碾取代旱碾,压油机淘汰手工榨油,老牛得解放,油锤靠边站,实在是划时代的进步。引水渠分来半条河,巨大的水流冲转水车,水花四溅,水磨、水碾在均速运转,让人流连忘返,百看不厌。碾好蒸好包好的核桃仁放进机器里码摞得老高,压油机手自豪地摇动手柄加压,清亮亮的香油如山泉汩汩流出,又闻到了久违的核桃油芳香。后来我从事地方党史研究,查阅档案发现,这里布局一个油脂加工点,是县人委的决定。南片三个公社收购的核桃运到这里,加工成核桃油后由马帮运到平坡,再运进县城。升四年级,长大了,野起来。悠悠马铃,哗哗小河,怎能不吸引少年的我们?上着课,心飞到了小河边,捱到放学,一抖趟住河里跑。也不怕管理人员喝斥,抓半小把核桃仁嚼嚼,蘸点还有些温热的香油尝尝,或追着飞转的水碾疯跑。也曾打过架,摸过鱼,偷过豆,旷过课,逃过学,被罚站。清苦着,快乐着,自由着,成长着……

  核桃林,榨油坊,给童年的我带来无数欢乐,留下了许多甜美记忆。水磨、水碾和机器榨油坊前后风光了十几年,直到上世纪八十年代农村经济体制改革时才退出历史舞台。有趣的是土地下户时,母亲还是户主,那株曾经的自留核桃树又分到了我家名下。

  岁月匆匆流逝,往事历历在目。蓦然回首,物非人非。母亲、姨爹××、阿舅××早已作古,卷发表哥三十年未见,我也迈向人生之秋。水磨坊、水碾坊、榨油坊断垣残壁早已不复存在,石头碾槽碾饼、榨油机器钢铁部件等了无踪迹。小河两岸,年年岁岁,苇草萋萋,桃红李白,稻黄麦香。清凌凌河水清凌凌波,一往情深地唱着无尽的挽歌,为我追忆似水流年。十五年前,县城的核桃有限责任公司生产出核桃乳植物蛋白饮料,几年前又配套生产出高级精炼核桃油。田园风光依旧,牧歌渐唱渐远,昔日的老旧景物只能复活于记忆深处。惟有故乡的核桃林在我心中泛着新绿,那株曾经的核桃,老树新花,矢志不渝地庇荫着我的子侄们……


                         2009-09-03初稿
                         2011-02-08改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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