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你受苦了

孩子，你受苦了
——给我学生的一封回信
小童：
你好！
收到来信，已是10月18日，距离你写信的日子过去了将近一个月，不知何故？
一个小女生心怀忐忑寄出的信，就像一船货，从一个陌生的码头出发，越过万水千山，有一天终于抵达她的老师的手中，不知经历了怎样的艰辛！比起那些轻轻一点就可以发过来的E-mail，你这两页清丽儒雅的便笺更值得我珍藏。只是我一直瞎忙，直到今晚才有时间给你回信，请谅解！
你的来信打开了一段尘封已久的往事。闭上眼，那个白皙、羞涩，又胆小的，带着牙套的小姑娘，忽然就从脑海里跳了出来。再看那清秀舒展的字体，我更加确信无疑。笔迹是一个人的文化胎记。无论你的职务怎样变迁，境遇如何改变，它都会像影子一样伴你一生。也许我记不得我教过的每一个学生，但我一定认得你们的笔迹，化成灰我也认识。那是一个灵魂对另一个灵魂的日积月累的熟稔，它胜过天长地久耳鬓厮磨的相知。看见它，我就像找回了自己失散多年的孩子一样激动不已！
诚如你所言，那是一段每天都可以做梦的日子。在我眼中，你和刘源，还有姚雪等都是非常优秀的孩子。问起你们的志向，不是北大就是清华。我们一起上早操，一起读经典，一起大扫除，一起讲笑话，一起开联欢会……没有哪一天不开心。可是，毕业是一声清脆的枪响，你们像鸟儿一样四散着惊飞，从此杳无音信。这样说似乎也不对。记得有一天中午，你背着书包去隔壁的高中，经过母校门口时，你连眼珠也不转。我看见你，笑着招呼了一声。也许是你没看见，也许是我声音小，也许是我没听清你的答应，反正我看见你慌张地避开了，匆忙的脚步一刻也不停……
那一刻，我难过了一下，责怪你的无礼，却不知道你当时正经历着那么多的痛苦。“厌学”、“自闭”、“抑郁”、“轻生”……今夜，我在这些可怕的字眼里，寻找当年你内心世界的狂风暴雨。
我的孩子，你受苦了！
但你不明白，折磨你的，不只是你的好高骛远、眼高手低、青春期的心理问题，而是中国教育出了问题。千军万马过独木桥，人人追求成功，却不懂得宽容失败，很多像你这样曾经非常优秀的孩子因不堪重负而倒下了。他们跳楼、跳河、上吊、割腕、喝农药……你能活到现在，简直是个奇迹！
作为一个高中老师，我很矛盾，甚至人格分裂。明明知道自己从事的是没有前途的，功利性很强的教育，却还要逼迫孩子们没日没夜死啃书本——我这不是成帮凶了吗？可不这样做又不行，就像一个刽子手，面对自己最心爱的人，却不得不举起屠刀，执行屠杀的命令。我所能做到的，就是关切地问孩子们一声：“累不累，吃过饭了没有？”末了无一例外是让他们好好学。看着他们成天到晚头也不抬地做题，我除了感动，还有难受和心疼。就在今天晚自习，我跟你的学弟学妹们说起我儿子，顺便想起你，我难过得不能自抑，竟当着那么多学生的面，像个孩子一样伤心地哭了！
今年我带高三，我儿子也上高三，就在你的母校。前不久的一天，儿子吃晚饭的时候让我给他配眼镜。说轮到他坐最后一排的时候，他总是看不清黑板上的字。我说坚持一下，能不配尽量不配。他说必须的，态度很坚决。我和你师娘就去眼镜店给他配了。看着儿子戴上近视眼镜的怪样子，我心里万分难过！我们家世世代代没有一个近视眼，身体都很健康，我也希望儿子能健康成长，终身不戴眼镜。看来这个愿望要落空了，都是高考闹的。你上初中时不也戴眼镜了吗？比我儿子还要早。
中国教育一直在摧残人，从你那时候到现在，一直在摧残人！
哭过以后，我满含悲愤地问同学们：“我不知道美国的高三上不上晚自习？”这个问题明摆着是不需要回答的，所以同学们都不吭气，都把头低下，陪着我一起难过，一起沉重，我甚至看见几个肩膀在抖动！就在昨天的生源班班主任会上，校长又一次对我们说：“勉一中上三个星期的课只休息一天，城固一中是四个星期只休息一天，而我们呢？”
我们基本上每个星期天还是可以休息的。想到这，我的心里便涌起了巨大的幸福感！
实际情况是，我们平时抓得非常紧。早上六点四十上操，七点就开始上早自习，中午不让学生休息，一点四十就点名，每天下午最后一节课考试，晚上六点十分才能结束，六点四十又开始上自习，一直到九点，住校生还要接着上，直到十点半才下，回到宿舍接着学，很少有人在十二点以前睡。学生没日没夜地辛苦，我陪着他们一起辛苦，两头不见亮。我算了算，孩子们每天要上大大小小十二节课，休息时间不到六个小时，每人脸上写满疲惫。这样苦学出来的孩子，油已经被榨干了，即使勉强上了大学，又哪来的后劲？前年城固一中出了个陕西省理科状元，那又怎么样？据说那孩子只在清华上了一学期，就主动要求退学——他实在跟不上。今年勉一中又出了个状元，不知她能否在北大坚持下去。
说真的，我瞧不起目前这种非常短视的，杀鸡取卵式的，急功近利的教育。我不主张在高中阶段就把孩子的潜力挖空了，导致创造力永远的枯竭。教育是长线投资，赢在终点比赢在中途更有意义。我想让我儿子以及我的学生都上名校，但我又不忍心看他们那样苦。“一将功成万骨枯”，与其说孩子们的成功拯救了一个个没有出路的家庭，倒不如说他们的高考成绩又成了某位官员升迁的筹码。市教育局换了新局长，此公雄心勃勃，明确提出明年要大幅度提高高考上线人数。高考人数上不去，他局长的位子怎能坐得稳？其实，多考几个大学生又能怎么样？不过是这个世界上又多了几个听话的奴才而已。一个政府混帐到对来自外邦的侮辱可以忍气吞声，只有转过身来欺负自己的孩子，驱使他们为官员的升迁去奋力搏杀，这是何等的绝望和黑暗！
这就是我所面对的真实的高三，它和你上高中的时候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
眼睁睁看着孩子们被高三这头猛兽追逐、撕咬、蹂躏，我却无力拯救他们。我一个人的力量很微弱，甚至这些牢骚话都不敢在他们面前说。好在孩子们很喜欢我，也很听我的话。在我眼里，他们简直就是一堆充分发酵的面团，失去抵抗，不再叛逆，我想捏出什么形状都可以。就在前天，几个女孩因为数学没考好而哭泣，甚至要辍学了。我叫过来一顿训斥，她们含着眼泪答应我：“老师，我们好好学。”从她们的闪烁的泪光里，我依稀看见了当年你那深陷绝望的样子。
孩子，你受苦了！可怜啊，那些灰色的，年复一年在苦难中挣扎的青春！
好在你现在已经解脱了，彻底摆脱了高三的纠缠。坐在大三的自习室里，应该是不同于高三的另一番感受吧。是做你所想的自由，是解除了压力的轻松，是暴风雨过后的丽日晴空。珍惜吧你！
你们那一班是我带过的最后一届初中生，你们离开后，我连着带了两轮高中，今年恰好又带高三。我和儿子，以及我班的学生一起，为了各自的前程起早贪黑，辛苦打拼！
当我看到“你是我今生遇见的最好的老师”这句话，我心里比吃了蜂蜜还要甜。得知你现在终于走出困境，我心甚慰。做一个老师，最大幸福就是被学生终生铭记吧。我教着你的时候，除了文章语法之外，人生道理非常多，你现在体会到也不晚。“先要学习怎样做好一个人”，“不再想着做英雄，做个为英雄鼓掌的人”——我完全赞同你的想法，期待你能健康成长，做个对社会有用的人。
我现在挺好的，就是非常忙，一直带着实验班，升学压力非常大。不过，我忙里偷闲，业余时间写点小文章，偶尔发表一些。我是汉中市作家协会会员，今天刚参加了新一届作协代表大会。我的作品都放在博客里，有时间你可以去看看。我的QQ：529255607 ，希望以后常联系。
经常在电脑上打字，手写的字竟越来越难看，起码比我教你们的时候难看得多，别笑我。
我现在所教的班级在原二中的新教学楼上，是合并后的汉台中学高三文科楼。我的教室外面的楼下有个花园，里面四季铺满了绿汪汪的草。草地上那两棵海棠长高了，每年春天都会开满树的繁花，粉色的，比亮丽的晴空还要明媚，一如你当年正蓬勃着的青春。等着吧，明年春天它们开花的时候，我给你拍几张片片传过来，欢迎你回母校来看看，寻访当年的旧迹。教室还是原来的那一间，站在讲台上的还是当年教你的那个外冷内热的，婆婆妈妈的班主任，但是，他如今已是满头的沧桑，不再年轻。
给你写这封信的时候，我正在看住校生的晚自习，马上十点半了，寂静的教室里有了轻微的响动，那是有孩子在整理书本，准备拿回宿舍去夜战。今夜，不知有多少双曾经清亮的眸子将要红肿了。
也许，这就是成长所要付出的疼痛，就像分娩，就像化蝶，就像斑羚飞渡一样，是动物求生的本能，只是我触景伤情、大惊小怪而已，希望你不要介意。外人看来的苦，在当事人自己也许是快乐和充实。不管有多难，我们的生活还得继续，等着我们的，不见得天天都是坏运气。
提笔忘情，言不及意。祝贺你终于走出心灵的阴霾，愿幸福一直陪伴你。
远握，顺道秋安！

老朋友：林文华

2011年10月21日夜（343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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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帖最后由 昨日时光 于 2011-10-24 08:49 编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