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秋雨收藏的小样

　　从夏天到秋天，从那里传来的秦腔唱段像一根细麻绳把我的心一直悬吊得高高的，仿佛有罪一样被悬吊着，在烈日下暴晒。那根细麻绳的坚韧，又是我前所未见的。　　　　

嘹亮到尖厉的秦腔唱腔也会有暂时的止歇，那时候，两个女人的吵闹声就无可阻拦地自窗而入。吵闹声比炎夏的阳光更加炽热，差不多常常在两人的唇舌之间燃起熊熊大火来。　　　　

她们是母女，是我的邻居。　　　　

隔着热浪翻腾的空气，我的焦躁和她们的吵闹声遥相感应，我在公寓的四层，他们在自家小院的一层，那房子也只有一层。相邻这么多年，彼此之间并没有过正式的接触，自从有了秦腔之声，我居然感到我们之间的居住距离原来太近了，中间那么大的一片空域根本无法减弱和消散隔三差五从那个小院里传来的吵嚷声。就在今年的夏天刚刚起头的时候，那家的长子斥资扩建，在原址上叠加四层，这样，我和他们居所的直线距离越来越短越来越近。　　　　

秦腔停唱，吵闹开始；吵闹停止，秦腔又起——是从音响里传出来的，一律是喋喋不休的行板和躁动不安的快板。在那样尖厉的嘶喊中，我总能看到一张怒气冲天的大花脸，那张脸谱上，黑红的油彩涂抹得更多一些更厚一些。从那张脸上喷洒出来的气韵也就更加严厉一些狰狞一些。　　　　

我认识她们，因为毕竟是邻居。那个老妇是个相当谨小慎微的女人。年轻的，也快四十岁了，却待字闺中。我偶尔也在街上见她，每次见面我都能从她的脸上看到无处堆放的冤屈与悲愤，总让我想起身负沉冤的杜丽娘，只是远不如戏台上的杜丽娘好看，当然也没有到阎罗殿上去评理讨说法。　　　　

谨小慎微的老妇不会永远忍气吞声的，她也有忍无可忍而终于爆发的时候。那时候她必然要高声呵斥了，要厉声责骂了。而年轻的女，仿佛因此终于求得鏖战的理由与机遇，她的嗓音比唱秦腔的小旦的嗓音要尖厉得多，因其实在无法保持必要的矜持与娇态，声嘶力竭了，歇斯底里了，变调了，破碎了，七零八散了，那种声韵已经远远不是粗野。粗俗蛮横的话语如连珠炮，终于将老妇的言辞更加蛮横地打断，待字闺中的女因此更加得势，继续嘶喊，无休无止。　　　　

这个夏天，我的耳鼓里一直这样剑戟森严刀枪林立，我的眼前日日都在闪着令人战栗的寒光。奇怪的是这种情状并未减轻我的周身炎热给我一丝一毫的清凉，反而让我感到更加热不可耐但又无法抵御更无法逃脱。我焦躁不堪，常常呆若木鸡地听着颇类爆炸的争吵而任凭腋下出汗、头昏脑胀。　　　　

不寻常的事件总会引发一些流言。流言传来了，都是关于那个待字闺中整天听秦腔的年轻女人的：待字闺中，但也快四十岁了；多次有人托媒，但都无果而终，据说原因很多，其中一些人传言是那个老妇总不满意；年轻女人也有过意中人的，她也曾自告奋勇以身为媒，结果被人奚落了；现在她太想出嫁了，据说不论好坏，只要让她有主就行，可是，已有几年没人再来说媒了……　　　　

过于集中的高温天气让我感到很烦，这些颓废的消息无疑又是火上浇油。待我再次冷静下来，又为自己浅薄的内定力感到羞愧不已，转而又为那个年轻女人开始着想了。不知道她现在心做何想，我知道的是她整天都躲在一层小楼顶上的简易房中聆听秦腔。现在，她的兄嫂扩建住房，她的屋顶简易房自然不能继续存在。据说，她还是个忠实的信女，现在她暂时到城北的“观音寺”里去存身了，当然，作为忠实的信女，她是有这个资格的。　　　　

夜晚终于可以暂时安静下来，这种情况总让我感到万幸！但在白天，秦腔声按时响起的时候，一切惨状又复如前。听起来，那种声音极像没落的戏子发出的无奈嘶喊，让我感到她堕入风尘的日子为期不远了。她播放的秦腔声很像一根极细的细麻绳，把我的心悬吊在半空中；那个喉嗓显得异常干涩且悲怆，我的心便被暴晒到干缩而开始龟裂。最让我难耐的是那根细麻绳是极其坚韧的。今年夏天的酷热，在几十年来都无法找到可以类比的例证，我的暑假，差不多要被日日不绝的秦腔唱段和声嘶力竭的嘶喊与纷争断送了。　　　　

平心而论，我希望天下的女子都有一个较为满意的婚姻归宿而不必有“剩女”这回事。但实际上根本不可能。扩建和装修工程达到热火朝天地步的时候，电锯、电钻、空压机、射钉枪这些东西旁若无人地发出更加尖厉的响声。有一天，那家人因故全家“参战”了，老头，老妇，儿子，媳妇儿，他们是参战的乙方，爱听秦腔的年轻女人，那个“剩女”，她是参战的甲方。应战乙方的阵容太强大了，但我听起来他们好像不是甲方的敌手。他们群起而攻之，尖厉到即将爆炸的声音又把我的心惊扰了，再次被细麻绳悬吊起来，被连日不绝的秋雨淋得冰凉，仿佛我被强迫着去取代那嘹亮得不知疲倦的秦腔——不，是被“剩女”强行绑架了，去听我本不喜欢的秦腔。而秦腔，全家参战之前也真的唱起来了，那种高亢嘹亮的声韵与群体的对骂和争执相互混杂。透过这种超级聒噪，我好像能看到“剩女”扭曲的脸庞，隐隐约约的，她的面部向外喷吐着的冤屈与悲愤显然让她重新回到了少女才有的青春时光。但毕竟是“回到”，她的青春实际上在那段时光里同样被悬空了，暴晒了，风干了，萎缩了，龟裂了，在酷热的夏天干裂得咔咔作响，之后，又在不绝的秋雨中淋得湿透。回潮了，膨胀了，比以前更加扭曲、臃肿，再也不是年轻时候的靓丽模样，据说她年轻时候也曾有过较为靓丽的模样。　　　　

这场舌战惊动了四邻，因为我听见了连续推开窗户的声音。他们都成了这个遗憾事件有力的见证。我属其一。　　　　

这回我听清楚了：贻误了青春，错过了婚姻，老头、老妇的刻薄挑剔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当初说好的临街一间门面是给“剩女”的，现在又被兄嫂占去，而老头老妇对此一直缄默无声；现在不谈婚姻了，没有指望了，但必须考虑养老的保障，于是，她为维权开始呐喊了、抗争了。纷争与吵嚷达到高潮的时候，仿佛是姑嫂之间发生了肢体接触，很有可能是肉搏。愤怒又绝望的嘶喊声，惨痛的叫声，碰撞的声音，碎裂的声音，散落的声音，倒地的声音，各种惊心之声响成一片。“为啥都是儿子的！为啥！为啥……”这话好像反复到再也无力反复的时候，发问者好像终于发狂了。传来惊呼，有人流血了。　　　　

好像助阵呐喊或者幸灾乐祸一般，秦腔一直在唱着。音量放得很大，与刚才的群体吵嚷之声浪几乎相当。快板，但我听不出究竟是《薛仁贵》还是《铡美案》，唱腔曲调充满慷慨激昂之气，也包含着深深的控诉和强烈的谴责。剧情和现场是这样的相呼相应融为一体，是我此前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没人听，那就应该关掉。可是，谁能关呢？他们此刻都很激动，都很忙碌。　　　　

雨势突然增大，天地之间一片哗然巨响。我看到窗外密集的雨线自西而东快速移动，一阵风来，全都倾斜、凌乱、相互缠绕。两只麻雀飞撞到我的窗上，大概想在我窗台上花木里面避雨，发现屋里还有我这个大活物，又“扑棱”一声飞走了。这太遗憾了，其爱我根本没有一点恶意，我一直希望它们在我的窗外逗留、栖居，我常在花盆里给它们放上一些可食的东西以证明我的诚意。它们把食物吃掉了，但它们还是离我而去。现在，这两只麻雀反而受到了我的惊吓，飞走了，不知是否找到可以避雨的地方。　　　　

秦腔的声音停了，好像是在刺耳的破碎之声响过之后戛然而止的；吵嚷与纷争结束了，好像是在又一阵惊呼之后结束的。之后我听见一家人十万火急地去了某一个地方。　　　　

电锯和电钻还在响着，但好像已被秋雨淋湿了，生锈了，有气无力的，昏昏欲睡的。　　　　

突然变大的秋雨还在下着，发出的腔调暂时是一成不变的。在这样的雨中，一切显得镇静自若，仿佛在对世界说：其实，世界原本很平静，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　　　　
2015-8-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