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酒曲

本帖最后由 雨夜昙花 于 2016-8-17 16:48 编辑 <br /><br /> 乡 村 酒 曲　　　　　　　　　
□文/于文华


“一个（么就）尕老汉（哩吗哟哟）”，七（啊）七十（来么哟哟），再加上四岁（者呀子儿青哟）八(呀)十一（来么哟哟），八(呀)十一……高亢、嘹亮、动听的酒曲，伴随着忍俊不禁、前倾后仰的动作与比划，夹杂着粗声高叫的猜拳声，从遥远的地方传来——那必定是几个知己，相约在一块喝酒，且喝的尽兴，喝的欢快，喝的兴高采烈，才在酒酣人微醉之际，唱出了心中共同的感叹与呐喊。
农民苦涩而艰难地活着。昔日饥饿的生活、农活的疲惫并没有将他们生活的信念打垮，多苦多难他们都不曾向命运屈膝。逢年过节、喜庆节日、洗尘饯别、乔迁祝寿、娶亲嫁女、老人殡葬，甚至会在农闲尤其冬闲的某个时节、在寒天下雪的日子，约三五好友，围炉夜坐在烫烫的火炕上，说着不着边际的闲话，喝着甘洌清醇的小酒。话无非是街谈巷议的闲言碎语、乡间俚语，酒不过是大瓶装的高粱酒，抑或农民自家烧制的高度酒。但喝的畅快，尽管屋外寒风凛冽，雪花飘飘，屋内却炉火烧得旺旺的。炉子上铝制茶壶浅吟低唱一曲不知名的歌，从低低浅浅到悠扬婉转，一路从从容容唱下来，直到水花翻滚，白色的水汽袅袅腾腾冒出来：水开了。泡一杯菸菸的老茯茶，再烧几个大小不一的土豆。农民的骨头里，仿佛天生就有一种能支撑自己坦坦荡荡活下去的尊严。这种尊严一旦被剥夺被践踏被侮辱，那种失去灵魂信仰的创伤，会让他们泪流满面，痛心疾首。想到生活的艰辛，日子的不易，会暗自流泪伤神。但不管怎么，日子还是在勒紧腰带、省吃俭用、不怨不尤中过下去，有一种心安理得的踏实感，并且始终对未来怀着美好憧憬与希冀，常常会借助某个特殊的机遇、某个特有的场所，自得其乐一番，酣畅淋漓、痛快潇洒地唱出心中的郁闷，唱出压抑的情感。酒流过他们枯寂、老迈的身体，流过他们终日辛劳、不知乏累的生命。像春水咝咝渗进干渴的麦地。那么妥帖、那么自然、那么和谐。在酒中，他们兴奋，他们欢叫，他们高歌，他们放松，声音有些嘶哑沧桑，但绝对真实绝对舒畅。这是他们把甜蜜的忧伤放在玻璃瓶里慢慢培养，将满心的苦闷压抑悲伤寄托于那些酒曲中的完美展现。

有人说无酒不成宴，无曲不喝酒。酒来自土地深处，来自他们亲手种植的庄稼，来自远方朝夕相处的田野，来自那种纯洁无暇的明亮日子。酒里依稀可见一次次弯腰向田的身影，一回回低头耕作的汗珠，而在欢快激越的酒曲里，有阳光、雨露以及河水的欢笑，有云雀的歌唱和花朵的吟哦，有田地的希冀、树木的葱茏、家园的欢腾。过去武威人生活困难，几个知己不吃一口菜喝干酒，且往往喝的尽兴喝的心满意足且一醉方休，人们形容说：“武威人生的怪，喝酒不吃菜，喝醉扯破嗓子像狼嚎。”

人生有多少痛苦，就有多少快乐；有多少耕耘，就有多少收获；有多少磨练，就有多少甘甜。所有的清贫困苦，所有的病痛折磨，所有的不幸伤痛，该来的终究会来，该去的终归回去。并不能人为地削减剥夺走一丝一毫。吼几声自己编的酒曲，会以更加宽旷的胸襟面对命运的安排，达观自在地生活。

农人在生活中学会了生活。在勤勤恳恳过日子，清清白白做人的岁月里学会了随遇而安，学会了在极为有限的物质环境里，格外珍惜难得的消遣与快乐。在天寒地冻时，在失意困顿时，在高兴得意时，在心情喜悦时，一块相约喝酒，一起唱熟悉的酒曲，不仅能够产生相互搀扶着走下去的勇气，且能从贴心贴肺、推心置腹的交流中，获得情感的满足、人生的快慰，获得一种恬淡美好，发自内心如泉涌出的幸福感与满足感，寻找到一种贫穷生活中的平凡快乐。有人总结了“一心敬你，二喜临门，三星高照，四季发财，五福吉祥，六六大顺，七巧梅香，八仙过海，九九归一，十全十美”；有人概况出：“一位君子把酒饮，每天只喝酒三杯，通神提气乐死人。二位君子把酒饮，对酒对歌对诗文，哥俩相好乐死人。三位君子把酒饮，生意往来守信用。四位君子把酒饮，四季发财乐死人。五位君子把酒饮，举杯欢庆好年景，五谷丰登乐死人。六位君子把酒饮，文明猜拳好酒风，六六大顺乐死人。七位君子把酒饮，说古论今观夜景，七星高照乐死人。八位君子把酒饮，八仙桌子八大杯，胜似八仙乐死人。九位君子把酒饮，九州儿女一条心，九九归一乐死人。十位君子把酒饮，十年寒窗下苦功，金榜题名乐死人”。但这样的酒曲有些文人加工的痕迹，有些复杂冗长，繁文缛节，不如来自乡间口口传唱的酒曲，质朴，爽朗，简单，明了，就像“一个麻雀一个头，两个眼睛明溜溜，两个爪子蹬墙头，一个尾巴翘后头。”这样的酒曲，简洁明快，通俗易懂，像儿歌又像田间诗人的作品，唱起来合辙押韵，朗朗上口。有些酒曲甚至就是平日田间地头劳作时唱的小调歌谣，音调高亢昂扬，旋律曲折回环，句式长短相间，节奏快慢相应，通俗而不失幽默，好听而不失低下。无论大人小孩，妇女婆婆谁都可以聆听，谁都可以应和，谁都可以参与，谁都兴高采烈。喝着低劣的乡下酒，敞开心扉地唱，把所有的乏累不平愤懑在唱中宣泄，把所有的烦恼忧愁不愉快在唱中释放——而唱着原汁原味的好听简捷的乡村酒曲，生命中不知不觉增添了活下去的信心，找到了做男人做父亲的雄心壮志。

有些酒曲和民谣毫无二致，不分伯仲，喝酒唱时为原汁原味的酒曲，其他时候就成了地地道道的民谣。像有人酒喝到一定程度，自不而然地即兴随口唱起来，且手之舞之足之蹈之：“天上的双双是什么双双，半天里的双双是什么双双，河里的双双是什么双双，大路上的双双是什么双双”，其他人也会情不自禁、不约而同地应和起来：“天上的双双是日月星辰，半天里的双双是扬风搅雪，河里的双双是河水打磨，大路上的双双是老牛木轮车”。这样的酒曲就像古诗的源头一样，有人起兴，有人应和，有人专门中间穿插与过渡。汉族的许多重要节日中，酒是不可或缺的必备品与催化剂。

酒可以助兴，可以增加欢乐的气氛，至今还在西北不少地区流行饮酒时的“猜拳”、“酒令”、“酒曲”等活动，既是一种乡村饮酒习俗，又是一种民族游艺和民间智慧的结晶，具有活跃气氛，消除酒力，锻炼智力等多种功能。


乡村酒曲来自于劳动人民社会生活，是农民自然本真的抒发与表白，是农民感情生活的宣泄与袒露。而选择了乡村酒曲，就是选择了真诚，选择了友谊；选择了乡村酒曲，就是选择了放松，选择了痛快。生命并无高贵和卑微之分。只有真实自然的存在。只有在喝酒唱曲时，农民才自我感觉良好，不再心灰意冷，不再唉声叹气，不再怨声载道，不再埋怨命运的不公。有时候，幸福不一定全是快乐，而是一种甜蜜中夹杂着的忧伤，就像乡民唱出的酒曲儿饱含着悲凉、辛酸与喜悦、喜庆的味道。
（全文2438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