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学生活琐忆：她不是孔祥林

　　讲评书的时候，有好汉出场，总用朗朗的声音说道：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某某是也。尽管某某不出名，但这种渺小或者微行，也有种浩然正气的。除去干革命的卧底、潜伏抑或是隐藏，需要隐姓埋名之外，在别个场合，该有不得以之苦衷。
　　回忆起20年前，我上大学的时候，要报到却丢了档案，那个档案有我1988年的高考分数，凭那个分数完全可以谋个饭碗的。当时只有心急，没考虑太多，档案补齐就万事大吉地去了学校。
　　在89级的历史系，我的高考分数位列第三，当别人用几分羡慕与惋惜的眼光看着我，我的心总泛起委屈的滋味，想到未能改动的志愿，总觉得不甘心，待看着分数前两名的同学，他们比我还亏。便阿Q般找到了胜利法——有人的境遇比我还要坏，心里竟然稍为安慰。
　　进入寝室的第一眼，就令我添堵。门边的白墙上，不知道哪一届的学生用毛笔正楷写着“松江水师营”，这跟邓世昌的“水师”毫无关系，只是对我们当前生活一个高度的概括——毕业去向是“松花江地区”的初中、小学教师，“水师”则是对师范学院的戏虐。
　　我被辅导员点了名，负责班级某项工作。学生时代，除了分数突出之外，诸般锻炼组织能力的工作我都不太热衷，这次也一样。考查期过后，我最终被任命为班级的书报员——负责收发报纸、杂志、信件、汇款单等。我比较喜欢这份工作，报纸、杂志等可以先睹为快，富裕的课余时间变得不那么难打发。
　　当年，同学和家里联系的方式，多用信件，邮寄生活费则用汇款。我尽职尽责，倒无纰漏与差错。可班级一位叫“孔祥林”的信件与汇款，与旁人司空见惯的不同，引起了我的注意。一般同学的书信、汇款，落款人多为同姓人，按常理该是父亲？兄长？毕竟供一个学生念书，不是一般的亲属、老乡可以承担的。但孔祥林汇款单的落款，却是董某某。我狐疑之余，却没有多想，以为那只是一个资助她的好心人。偶尔有写着“董淑贤”的信件寄到班级，我找不到收信人，就站在讲台上大声宣念，孔祥林默默地从我手中接过了信……
　　时隔这么多年，我还能想起孔祥林的样子。她中等身材，脸红红的，水汪汪的大眼睛一眨一眨的，笑起来嘴角有两只虎牙，总用眉笔把眉毛描的又细又弯，嘴上抹着艳丽的口红，常穿着一件绿色棉服。在试讲的时候，声音很小，总是低着头，掩不住笑意。额前的刘海儿偶尔挡住眼睛，她摆头，甩出一道弧线……周末舞会上，她和一位个子比她矮的女生跳交谊舞，她跳女步。按常识她俩的舞姿一定很别扭、滑稽，但是她们不管众人的目光，一曲又一曲地随下来，转圈、踏步，身段越来越灵活，配合也越来越默契……她和数学系的一个老乡男同学交往颇多，两人课余同出同入，在食堂一起吃饭，是否恋爱，不祥。
　　这个谜底没有解开的机会了。在大一下学期，我们正在上课，系主任表情凝重地开门进来，把孔祥林叫了出去，之后，她再也没回来。直到第二天下午，她来班级收拾书包。同时一条令人震惊的消息在同学中流传开来：孔祥林的真名叫“董淑贤”，刚初中毕业，亲属找人调包，冒名顶替孔祥林，拿着他的高考分数、档案来上学。真正的孔祥林是男性，正在某地农村务农……好戏上演了一半，不得不黯然收场，具体哪个环节出现纰漏，不得而知。同学热心在背后为董淑贤总结教训，诸如，不该用“董淑贤”的名字，跟别人通信，汇款单不能如此落款，更不能找老乡恋爱……她让我感到怜惜，同情多于谴责。谁知道真正的孔祥林，被耽搁了一年。他被改变的命运，是否来得及补救？
　　学校给董淑贤一个肄业证，她在宿舍收拾行李，第二天就要离校回家了。毕竟她跟我们一起学习了大半年，尽管交往不多，此处一别，也许终生难见，心里倒有些酸楚。晚上，大伙都去她的宿舍道别，她买了一盘磁带，录下大伙的祝愿。我当时唱了一首歌，是程琳的《趁你还年轻》，年轻是昂贵的资本，错误更容易纠正。听着同学惯性地叫她“孔祥林”，她哭了，语言是苍白的，安慰更为贫瘠，只有她轻轻的啜泣……她离开后不久，与她交往的数学系男生，又换个女孩出双入对，她仿佛从未在这里生活过。
　　孔祥林事件，给了我很大的触动。她终究没有毕业，机关算尽的调包计，半路就露了馅儿。生活容不得欺骗与虚假，被揭开的谜底，只能用“人间正道是沧桑”来解释。此外，无他。但反过来说，不是所有真相都被及时面对，不然，就没有“暗渡陈仓”之说。时过境迁，国家机密都会大白天下。何况其它呢？“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不可强也。”然也。
　　好多年之后，有一次，跟一男一女两位同事闲谈。女同事讲起爱人学校的一位女老师毕某某，无非是教育孩子、家庭琐事一类的鸡毛蒜皮，我听的懵懂，男同事却连连追问这位毕某某的家庭关系，体貌特征。一口咬定，毕某某就是他的同学赵某。他们辩论得面红耳赤，等把关键的几个问题弄明白，我都恍然大悟了，这毕某某不是我娘家前院赵家的大丫头吗？难道又一个冒名顶替的？事隔多年，赵某用毕某某的名字参加工作，立业成家。那个真正的毕某某又在何方？能否受到命运的垂青？时光不能重来了，被安排的命运也是，无能为力的感觉像潮水般袭来，我有些后悔自己知道了真相。增加了一份怜惜，又明明知道没有用。
　　以前，有整容方面的笑话，说丈夫嫌自己的孩子丑，不像自己，也不像五官精致的妻子，怀疑妻子不忠，闹起了离婚。最后真相大白，很滑稽。妻子的美是整容杰作，而孩子则是妻子真实面目的翻版……这一点不可笑。之后，我又遇见过几个人，他们都有体面的工作，在亲属、老同学处是一个名字，在同事面前则是另一个名字，另一个名字是社会的，用它工作、结婚、生孩子。一切的人生境遇，水到渠成。为谋生，不得以用别人的名字。但他们给孩子落户的时候，却遇见了麻烦。尽管名字是代号，叫啥无所谓。但约定俗成的是，子女要随父姓，不然，户籍部门不给落户。自己不能认祖归宗，实属无奈，但是孩子也不能……孩子的名字也将错就错，这是当初谁也没料到的吧？
　　这种现象，待摆在跟前，都时过境迁，来不及纠正。当事人也少了避讳，像解禁的机密，变成茶余饭后的谈资。个中人物已是真正的代号。或哭或笑，都不重要了。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做人的境界有聪明人总结为“外圆内方”。天时、地利、人和，移形换位成机会、境遇、造化。天地一盘棋，我是小棋子。

　　唯有更优秀，让寻找顶替机会的撼动无法可想，这是唯一的、也是最后的杀手锏。
[ 本帖最后由 黑龙江小龙女 于 2009-5-4 18:48 编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