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好月圆

花好月圆
晚上下班后去车站等一个从异乡风尘仆仆赶来投奔她的陌生男人，这个男人在电话里头不是叫她孩子就是叫她年轻人，他对她的这种称呼使得她在未见到他之前对他有千万种的幻想模型都是一个版本，他一定是一个老男人。她之所以说他是她生活里的一个陌生男人是因为她与他素昧平生，来往交流且不谈，就连道也是不同的。她是个脑袋单纯的只剩下白纸一片，除了爱情和文学是神圣的之外，这世间的一切万物都不会让她有些许留念的人。而他告诉她，他是个从事将近二十年自然科学研究的大学教授，在他的世界里只有因为和所以，实验和结论，没有任何不切实际的幻想。她未见到他之前，出于好奇，问过他无数次关于他的年龄和长相，他给她的每一次回答都只是一句话：不要用幻觉里的想象来想有关我的东西，如果你想了解我，那么你就走到我面前，用你的一双眼睛看我，就像看这个世界。
她其实一直都觉得自己是一个睁眼看世界的人，只是这么多年来，她始终觉得她看到的世界是雾里的花，水中的月，就这么迷迷糊糊着，一如她这个脑海中的记忆，有很多东西都成了剪辑成的影集，找不出整体的感觉。
他出现在她面前的时候，城市里已经有霓虹灯在闪烁了。她握他的手，抬眼向他微笑，却看不清他的脸，很遗憾，明知道他一定不会年轻，却不能清晰的看清他的额头究竟有几道皱纹，那眼角又究竟有几道鱼尾纹。他问她今晚想去哪吃饭？她说去这个城市的一个大型超市吧，那里有情侣快餐连锁店，可以边吃边聊边听免费提供的音乐呢。他笑了笑，摸她的头，不像是一个远道而来的朋友到她这来做客，反而有点像她的父亲，或是她的兄长，或是她的恩师，用极舒缓而和蔼的语调说，你们年轻人都喜欢那种吵闹喧哗的场所吧，我不习惯，我看我们还是找个大一点的饭店去吃吧。
他打的带着她在这个城市的每一条路上转悠，她知道她所看好的地方他一定不会去，于是她突然变得像个异乡客，他仿佛成了东道主,对她所居住的这个城市的饭店宾馆一家一家的评头论足。尽管她在心里已经把他定位成一个生活上一定很挑剔的人，但他还是没有想到，他最终竟然会把她带到一个大门上用彩色正楷油漆字写着的“花好月圆”大酒店里。这其实也不是什么上档次的饭店,至少在这个城市里,而他却看上了这家饭店的名字,他说他是奔着 “花好月圆”这几个字来的。
她跟在他后面看到“花好月圆”这几个字时，心如海洋里的小舟在一瞬间就被这几个字一下子触礁了。还记得很多年前听刁寒唱《花好月圆》，，那时她只有十六岁，听它的时候，想到的不是春花秋月的美丽，而是想她那时的心境是一生中最美丽的，犹如存放在蓝玻璃内的透明时光。如今，再触碰它，她曾经拥有过的犹如蓝玻璃内一样透明的时光，都已经倒在红尘里被千万道灼人的目光爆晒干瘪了。
他和她找一个灯光幽暗的僻静包厢坐下，服务员把菜单递上来，他问她想吃什么，说实话，这几天她一直没有胃口，找不到自己想吃的食物，所以也无从回答他的问题，只好说随便。他看着菜单，找了半天，跟她说给你烧个水煮鱼吧，你不是最喜欢吃鱼的吗？他的这句话让她很是惊讶，她问他，怎么知道我最爱吃这个的？他说我在你的博客文章里看到的啊！你的那篇《把痛挂在合欢树的枝头》文章里，写你喜欢吃鱼的味道一直没变过，你说吃鱼再痛的刺也伤不到你的味觉，就像你的爱情再痛也不会让你丧失知觉一样。他说我点这个菜让你吃给我看，我想看看你说的是不是真的。她郁闷的眨着眼睛问他，你相信那文字里就是我生活里的真实迹象吗？他用手提着茶壶一边为她倒着菊花茶一边对她说，我起码是相信，不，是初步相信你，以后还要考察。她不知道为什么，在那一整个晚上吃饭的场景里，一想到他说初步相信，就觉得浑身起鸡皮疙瘩，看样子他一进来就找服务员要菊花茶也是特地为她的，因为她曾在文字里说过，一生中品到的最上好的口味就是飘着淡淡菊花香的茶了。
她问他，从X城来这此行为何？是出差到此地吗？他说仅仅是想看看你吃鱼时被刺卡到会是什么样子？他这么一说她就知道他是戏言。服务员把菜端上来，他叫人开了瓶红酒。他说今晚是周末，我们可以小酌一番。酒是个好东西，可以叫人一醉方休，所以晚上她抿了几口，鱼烧的很好，她却没吃几口就都吐了，他问她怎么啦？她说不知道，感觉就是咽不下去。他看她喝酒的时候，他很是开心，可他看到她呕吐的时候，却突然间变得尴尬起来，说都怪他没找到好的饭店，一定是他点的这盘鱼味道犯了她的胃，才会这样，他一脸的抱歉样，让她也一样陷入尴尬。晚饭勉强吃过以后，他就叫车送她回家，临到家门的时候，他还没忘叮嘱她一声，有什么事情就打他电话。她是应着他的话下车的，但是她心里清楚，真有什么事情她也不会去惊扰一个陌生的男人，企图在他那里寻到真正的帮助。
回到家没多久，她就感觉到肚子有点痛，躺着也不能减轻痛苦，隐隐约约里还能感觉到身体里有液体在流淌，这时她凭着女人的直觉感到，一定是例假来了，痛经。于是她翻身穿起衣服，一个人捂着肚子下楼，到楼下的附近医院小诊所里看医生。她一直都相信她的直觉判断的准确性，婚前她有过痛经的毛病，但随着她生命里那个如花一样的小生命绽放在这尘世间之后，她是再也没经历过这种痛苦。这个时候，她不知道是不是旧病重犯，反正她现在的痛没止。在医院里，她让医生用仪器听一下，再一搭脉竟然不是例假，是有孕，真是个意外。医生问她是不是白天劳累没注意休息或是吃了什么不能吃的食物，动了胎气了，不然怎么好端端的身体见红？她很尴尬的告诉医生喝酒了，医生先是听到她的话感到很是惊讶，接着就严肃的对她说，要是这样我建议你还是明天到大医院里检查一下，然后做掉吧，这样情况下留下来也不好。
她在返回来的路上，感觉脚有千钧重，心里很为晚上喝那红酒而懊恼，却又很是恨自己怎么聪明一世糊涂一时，自己已经是快近而立之年的女人了，怎么连这点生理常识都掌握不住，居然怀孕了不知道。回到家里她拨远在外地出差的先生电话，本来有一肚子的话想对他说的，可通了却不敢对他说了，他最讨厌她喝酒，而她怎么敢告诉他，她如今喝酒喝出问题来了？！他在电话里问她这么晚打电话给他是不是想他了，她支吾着半天说是啊，然后决口没提一个字。于是呆坐在床上推算日期，不用检查她都能知道这个小生命在她肚子里起码有两个多月了，其实她早有这样的怀疑迹象，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一想到生她第一个孩子时的那种整个孕育过程的痛苦时，就有种恐慌的阴影。这种阴影有好长一段时间让她不敢面对她的情感和婚姻。
她需要安慰，可她如今真的找不到安慰。第二天她到市中医院找她认识的一个好朋友云儿，叫她私下里为她详细检查一番，云儿为她做了一下B超，然后告诉她说，这个孩子大问题应该不会有，如果你舍不得就留着吧，毕竟孩子还小，我开点药给你吃就行了。她坐在她的办公室里踌躇，想了半天，终于跟云儿说还是打掉它吧，省得来这世上跟着她受苦。云儿问，这个事情你问过你先生了吗？她说没有。云儿说你起码告诉他一声啊，毕竟孩子是两个人的。她没有做声，因为她心里清楚有些时候，两个人的事情往往只有一个人可以承受，而另一个人可以承受也可以回避，毕竟痛苦不是幸福，幸福可以像接力棒一样延伸，而痛苦只能到此为止，不可以疯长进别人的世界。
云儿为让她有思想准备，告诉她还是下午考虑好再来做手术吧，于是她就在医院里的走廊上等。中午的时候，他打她的电话，问她昨天晚上怎么回事，好点了吗？她噙着眼角的泪水撒谎，一切正常，你安心。他以为她说的话是真的，电话里头说，我现在已经返城了，等我下个周末有空再去找你，一定好好的陪你再去吃鱼。
她不再有吃鱼的胃口了，即使他说的再好吃，她想自那个吃鱼闯祸的夜晚来临之后，她是真的失去味觉了。
下午两点钟的时候，她被云儿带进手术室。一进门的时候，她还在心里安慰自己说，别怕，这又不是第一次，难道人流比生孩子还要痛苦吗？儿子都生出来了，还怕这一点点痛？究竟谁比谁痛，其实她心里是很清楚的，可她已经不敢承认了，在那手术台上，当医生叫她躺在上面，手里拿着仪器触碰她的身体时。她把眼睛闭上，可她不用眼睛看也知道医生手里拿着的器具模样。这模样她见过，早在十年前她就见过，那时见这器具的时候，她做的是和这一样的手术。那时她有万分的痛苦，但她没感到像现在这样害怕，因为那时有她姐姐陪在旁边，姐姐紧紧握着她的手送她进手术室的时候，对她说了一句话，这世上所有的女人都要过这一关的，没办法。她在姐姐的那句话里明白，爱不爱都受煎熬。她知道所有的女人都要过这一关，可她那时起先还是很害怕，因为她那时的身体状况非常不好，用医生的话说，如果第一个流了，以后也许什么事情都没有，也许会终身不育。她那时也哭着对姐姐说，我怕过不了这一关。姐姐却用很肯定的语气对她说，你一定能过这一关的，你过不了这一关，会让他走的不安。姐姐为让她的弟弟走的心安，从千里之外的老家青岛赶到她的身边，用她毕生的积蓄来挽留她的生命。没有人知道，她的这条命在十年前欠下多少人的心债。她想大约十年后的今天，上苍让她活在这个世上就是为了还这人间的心债的吧。
这些年来，她像是游弋在海里的一尾鱼，活在水的世界里，所以她从来不用担心自己流不出眼泪。她是在一个论坛上偶尔看到他照片的，那照片的表情和十年前的他仿佛是一个版本。她是有很长一段时间在疑惑和惊恐里度过的，后来她终于在他的博客里和他联系上。他们在一个春天里相遇了，她想附在他的心口听他的春天里有没有些许苦涩的胃口，可他却告诉她，他再也伸不出拈花的手，只是吻了她的额头，让她记得绿罗裙，处处怜芳草，于是一个春天的失手，芳草寸心为他楸着！
她其实是个胆小如鼠的女人，记得小的时候，连一只蛤蟆都能将她吓哭，可人生的种种历练，让她这样的女人在骨子里胆小的时候面对现在的人生也终于敢用眼睛和勇气去正视了。当血像河水一样流淌出来，她知道这一个无辜的生命再也不会如她一样来这世间了，它和十年前的它一样，只是爱情的种子,萌芽了，却找不到根植的土壤,来这里或许都只为索取她欠下的眼泪，等她流干了，或许就一切解脱了，人间天上，桥是桥，路是路，可她活在水的世界里，何时它会索取完呢，那天上，这人间，那奈何桥，这人间正道沧桑，何时可以彻底的划开界限，不再有一丝一缕的思念。
三年前，她没有一点力气，身体如游丝一样躺在床上，那时正值院子外面的合欢树开花的季节，她不能去窗外看合欢花的灿烂，可她那时了无遗憾，因为她的生命里有一朵比合欢开的还要灿烂的花儿在等着她吮吸芳香。如今她一样，再一次身体如游丝般躺在了床上，而此时也正是盛夏里的合欢在欢笑的光景，只是真的可惜了，她却在心里有着说不出的悔恨和感叹。每想到一次窗外的合欢在绽放着，她就难过一次，合欢，千万个人从它身旁经过的时候，不用去想，只要能叫出它的名字，她想有谁会不理解它的内涵呢，恩爱，缠绵，世代红尘男女像传接力棒一样在合欢树的千年守望里传诵着。开花结果，那是我们梦寐以求。无奈何，如今只好藏在心头。
他在她手术后的第二个星期里来看她，他说这次依然只是为了想请她吃鱼。她说算了，今晚你扶着我到黄昏下的城市路边去一起看合欢花吧。其实他在未认识她之前来过这座城市出过N次差，只是他每次都是来也匆匆，去也匆匆，一直和合欢是相见不相识。他们一路上轻缓走着，走累了就坐在路边的树下，一起聊聊各自的生活。他是个男人，高大，伟岸，正直，博学,可她从他对她说话的语调里还是感觉到了他坚挺的脊梁上驮着寻常人看不到的忧伤。她如今再也不想把他的故事也当着故事讲出来，诚如她不想再在伤口里逢别人的伤口一样。他在她错误的华年里遇见她，他选在了一个错误的时期里说了一句错误的话，爱上了她。
是时候说再见了，天涯各自安。他不知道他在说爱她的那个晚上，她的真正爱情正是因为找不到适合种爱的土壤而在黑夜和白昼里交接着彷徨。而那个与他初相遇的花好月圆夜晚，只是为喝一碗鱼汤，她在挥手道别后流了一夜的泪，心似双丝网，个中千千结，谁明白了？！他再次走后,用电话call她，她没接，只在短信里回他，这是个美丽的错误，只是找不到错下去的理由了，诚如这鱼，我终于也有翻胃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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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帖最后由 郭玉琴 于 2009-7-5 00:01 编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