喇叭花

　　不知它什么时候醒来，每个早晨，当我走到阳台，它已俏生生地绽开。那时，天微微亮，太阳还没有爬上来。也不知它什么时候闭拢，每个黄昏，当我回到家中，它如裙展开的瓣已合拢，就似被哪个孩子捏紧后，还不放心，又拧了一圈似的。隔天，这朵花就黄了，好像这时，它才老去。

　　这棵喇叭花，是我种在花盆里的。让喇叭花开在我家的阳台，是一种情结。小时候，喇叭花开在野外，我要走出院门，顺着一条小道走很久，才能看到它。那里许多花在开，茴香，紫丁香……喇叭花是开得最大的一种。去找喇叭花，也不过是寻一根草，把它们红、白、紫间杂着串起来。没什么用途，只是玩耍。它的花瓣软软的，凉凉的，像丝绸，在阳光下，也泛着丝绸一般的光茫，这让我喜欢。

　　后来外出读书，校园里有座旧楼，被推倒后闲置，断墙黄砖，有几分颓废地裸露着难堪。每次走过，都似而不见。一天，朋友托人带话来，说在路边等我，匆匆赶去，她就站在旧楼边，身后开了一层又一层的花，秋日的阳光朗朗地罩着她，和她身后的花。不知何时，喇叭花已占据了那片废墟，整整一片荒置的地，都开满了花，红、白、紫，娇艳中带几分清丽。原来喇叭花除了可以陪伴童年的我玩耍，还是这么文雅淡静的花：不喧哗、不张扬，有人注目时，却又鲜鲜亮亮，哪怕是在许多的花和叶都萎缩的秋天。

　　毕业后，在一个四合院里上班。四合院里花木扶疏，春天玉兰开，秋天桂花香，柏树四季苍翠，也有喇叭花做着美梦，它往柏树身上缠呀缠，一心想高过屋顶。我乐见其成，想看它能否攀到柏树顶。这个梦在一个清晨被惊醒：打扫卫生的时候，同事顺手就把它扯断，我慌忙出声阻止，已来不及。因为我的阻止，同事也就没有把它从柏树干上清理下来。它好像不知道自己已像失去了火车头的车厢，花依然娇艳地开着。我想，它这么娇嫩，明天，它就再也不会有生命的迹象。隔天，一进院子就看到它又开了一朵花，我有几分讶异，莫非，它有续接断枝的特异功能？走近一看，被扯断的地方依然没有任何奇迹出现，它的叶都已无力地低垂着，只有那朵花，开得有几分骄傲，如它那些已凋谢的姐姐们，仰着头，向着天。再一天，它又开了一朵花，叶们都已变黄，并开始脱落。这朵花依然骄傲地挺立着，虽然花色有些淡，花朵有些小。一连几天，它就这样坚持着开完了所有的花苞，最后一朵，本是红色的花朵，已浅得几近白色，花朵也小得如同一朵紫丁香。但它还是开了，柔弱中，依然保存着它的骄傲。这让我疑惑，它的生命是在什么时候消逝的？被扯断时？开尽最后一朵花时？不是说开花只为了结果吗，为什么它明明已无法结果，却撑着开完最后一朵花？

　　后来就离开了四合院。有的画面会定格，最初时只是一幅水彩，鲜艳但轻淡，随着岁月的消溶，一点点印到了记忆的模板上，又在泥沙俱下的时间长河中，一笔一笔凝刻。于是，纵然在时光水纹的荡漾中，仍然纤毫毕现，因它已成了一幅套色木刻，就是用已被世事粗糙了感触神经的手指，也能摸到它的纹理。这些绝版木刻画，珍藏在了我记忆的深处：童年的我站在野外摘喇叭花，朋友站在以喇叭花为背景的地方等我，那朵硬要挣扎着绽开花瓣的喇叭花……

　　电影《花为媒》里有段唱词，说喇叭花娇艳又娇气，太阳一晒就蔫了。我却决意在阳台上种一排喇叭花，想让它们柔弱的枝藤裹缠到阳台的钢筋柱上，想让它们娇嫩的花朵开在我随时可见的地方。我在每个花盆里洒几粒花籽。但看到它的花开，却是第三年的事了。第一年，保姆认为它是野草，见一棵拨一棵。第二年，阳台上养了只兔子，见什么吃什么。但我只洒过那一次花籽，它却坚持到了第三年。我以为，喇叭花是一年生草本，那么，那些种子是不是就这样蛰伏着等到了今年才发芽、开花？没有人告诉我答案，我只知道，一朵喇叭花，只开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