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庭院

本帖最后由 雨夜昙花 于 2016-8-17 15:30 编辑 <br /><br />
母亲的庭院
武志强

　　秋天到了，在这座庭院里，守着母亲。与母亲在一起的时光是宁静的，这是母亲的庭院，青砖的庭院，有藤萝和开着花朵的庭院，我在这座庭院里呼吸着低沉的花朵的气息长大，我也在这座庭院里呼吸着弥漫的雨水的气味长大。渐渐的，我就想，这是母亲的庭院，也是我的庭院，但归根到底还是母亲的庭院。
　　我是那种情愿煮文字为生的人，在我的文字生涯里，是否有母亲的因素呢？是否有这座庭院的因素呢？它在我的记忆里，怀念里，就是这么静静的存在，经风沐雨，岁月只会使它有一种非凡的气派。有一天我发现，在我写作的背后，就站着这样一个庭院的庞大的影子，我以我的文字表现它的沧桑往事，我以我的文字并不准确的表达着它，诉说流年，传递某些隐藏的信息。它在我的文字中模糊或清晰的浮现，已经这样好久好久了。
　　墙壁，院子的地上，青砖的缝里生长的绿苔，那沁凉、苍翠的记忆，如水一般漫在我心间。母亲在这庭院里，年深日久，望着这些绿，母亲的眼睛里就洇满了这样的绿。这是生长了青苔的庭院，那嫩嫩的绿，那绿的背影，多少年来都在我的眼帘里站着。这或许是这座庭院为自己的生命争取到的一点绿，所以这绿很珍贵，在我的笔下有几分寂静，也有几分神秘，仿佛就是一个女人的心思，在里面细细密密的包裹着。
　　我看见我的母亲了，她站在屋门前，静静的看着她的庭院，更多的时候，她是坐在院中的一把躺椅上，或微睡，或望着眼前的庭院，望着这里的一砖一石，一草一木，这里的一切在与她一起慢慢变老。
　　天光来了，我也看见天光了，它来到了这座庭院，它在上面，我在下面。因为青苔，庭院里一年四季都显得阴冷潮湿，或许是因为晒不到太阳的缘故，母亲的面容显得苍白，没有了血色。这使得她本来就白皙的面庞看上去就像是一张白布。于是我一再劝她要多晒太阳，并说出阳光的种种好处。母亲静静听着，偶尔微微一笑。
　　到正午的时候，阳光就从天井似的一方块天空上面射下来，母亲就坐在阳光中的那把椅子上，眯缝着双眼，阳光笼罩了母亲，她因衰老而瘦小了的身子，看上去就像一个婴儿。我看见有一片树叶落在母亲的衣服上，轻轻走过去，把那片树叶捡起来，叶子很金黄，浸透了秋光秋色的那种，叶子的容颜看上去也像母亲那般慈祥。
　　我转身回顾这座庭院，从一个季节到另一个季节，我在这院子里长大，我总望着那上面天井似的天空，想外面的世界，想外面的世界是否也是这样安静、祥和，如同花开花落，什么都在安静中开始和结束。有过的和没有过的故事也都这样悄悄地没落了。时间就像是母亲手里的一枚银针，掉到地上都不发出一点声响。只有上面的针线是长的，那长的线表示着时间正在流过。有时我想，时间就是这样一点点被母亲缝在衣服里面了。针线用完了，却缝在了我穿着的衣服上，母亲是把她所牵挂的时间都缝在我的身上了。我带着这些时间在外面的世界里行走，直到了受了伤的一天，才回来看母亲。
　　我想，我或许是离开的太久了，对这庭院里的气氛有了一种陌生，这一种淡淡的陌生，在轻轻推拒着我，像是要把我推离开来。我站在庭院里，觉得时光恍惚，我仿佛又回到了从前，那个无忧的孩提时代，我自己并没有离开这院子一步。
　　窗棂上的窗纸上贴着窗花，红的颜色有些淡了，泛白了，有雨水冲洗过的痕迹。下面是一块镶嵌的玻璃，下雨的时候，母亲就坐在屋里的炕上，坐在窗前，透过这块玻璃望着外面，望着她的庭院。所以这块玻璃总是被母亲擦得很亮，能照见太阳，照见对面花池里的花影。母亲在望着这些的时候在想什么呢？或许母亲什么都不想。因为母亲从来没有说过她的梦想，外面的世界对于她就是静止的一滴水。
　　母亲就这样静静的坐着，望着，许多的时光也就不觉流过去了。母亲的神态端庄而安详。母亲的目光落在花上，花就为母亲开。母亲的目光落在花上，花就为母亲而落。花开花落间，母亲的头发变白了，母亲的腰身变弯曲了。
　　花池里的花，开在庭院的中心，不知已有多少年生生死死的花，在母亲的注目下，也都成精了吧，有了魂魄，我想，这些花最懂母亲的心思。母亲是看惯了这些花的，所以她的眼睛里有花的影子，有花的魂魄。这些我都看出来了。
　　一次，我对母亲说：“妈，我在你的眼睛里看到了花呢？”
　
　　“是吗？”
　　母亲淡淡的说，慈祥的看着我，用手抚摸着我的头，继而，我就看到母亲笑了。母亲的笑，是开在我心里的又一朵花。在我的眼里，母亲就是一朵安静的、淡雅的花，在时光深处静静开着。母亲的这一笑，就让我一直记着了。
　　院子里的光阴永远都是这么安静的，只有走出院门，才能走到外面的世界中去。世界或许是很大的吧。世界之外还有世界，正像院门之外还有院门。我是走进了一重重的院门，才走近母亲的。我是走出一重重的院门，才离开母亲的。
　　我回来，是思念母亲，也是思念这所庭院，和沉淀在这庭院里的那些时光，此刻，我仿佛就站在那些厚厚的柔软的散发干草气息的时光上面，回忆是水，温柔的漫过我心间，那颗埋在我心里的种子要萌动，要发芽了。我走近母亲，忽然想流泪，忽然想动手抚摸我的母亲，但我只是伸出一只手，握住了母亲的手。母亲的手是温暖的，绵软的，就像那些我心底的记忆一样。我又一次亲吻了我的过去，那些过去的时光又回来了，婉转在我身边。
　　在生命的起起伏伏中，过去就像是一张牌，这张牌就在我身边，被我随时的打出去，现在这张牌所剩无几了，因为我已到中年，而母亲已经老了。在母亲整理旧衣物的时候，我看见我一岁时穿的一双下鞋，那鞋是真小啊。以致我都不相信是自己曾经穿过的。在鞋的上面，母亲绣着绿叶红花，看上去栩栩如生，在我眼里似乎还都活着。
　　往事如烟，在母亲的眼里，往事已不再提起，我也不把自己在外面的经历对母亲多说，而母亲也不多问。我愿这样静静的陪伴着母亲，度过一段难得的时光。有母亲在身边，时光都是温馨的。庭院里的光阴是母亲的光阴，从年青到年老的光阴，我在一条光阴的长河里，以致我都能在此呼吸到母亲年青时的气味，甚至是她年青时梳着长发时的气味。我见过母亲年青时的一张照片，梳着长辫子，黑亮的眼睛望着前方。前方有什么呢？会是这座幽静的庭院吗？那时的母亲还未出嫁。
　　寂静中，庭院里有一种低沉的花朵的气息，这气息在弥漫，在流散，在包围着我。这花池年年都有母亲来打理，春天时播种，然后等待，等待花开的一刻，和那一刻的喜悦。这座庭院里到处都有母亲的目光和身影，和花的影子在一起。只是这庭院老了，母亲也老了。
　　我在抚摸着这院子青砖的时候，发现这青砖的颜色里有一种光晕，或曰水晕，那柔和云雾一般的，像是时间的遗留和再造。只是那青色还没有改变，还是那么青。我只想说，这砖真青啊。记忆里，小时候，我常爱抚摸这些青砖，望着这些由青砖垒砌的高高的院墙。这手指的触感，青砖的细腻，好像我是在抚摸岁月本身，和岁月从这青砖上流过时的温和感觉。
　　青砖之上还有什么呢？我的手指在抚摸着这些青砖的时候，感知到了。仿佛那些时间并没有流走，还都停留在青砖上面，洇化成一个个涡旋一般的湿晕。

武志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