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满心思的苹果

　　　　我每天都会看那两只苹果，如同我每天都要对着电脑写字。　　　我每天都想吃那两只苹果，让凤的平安落脚我肠胃最深的腔。但是，一想到吃掉，我就再也看不到凤晃动的笑脸。苹果被我拿起，放下，再拿起，再放下。拿放交替间，一个个日子从苹果光滑的额上溜走，留满脸的核桃纹烂伤疤背对着我。这个假日，闲暇之余，想，一定要吃掉苹果，把凤的心装在胃粘膜，日日温暖。等我伸出手去，拿到的苹果却从外干到内里，无质也无味。皱缩的容颜如九十岁老太的脸，长满老年斑。
　　苹果蹲电脑主机上面。那里平滑，只要不强烈地震，苹果便不会滚落。主机在电脑左侧，顶面和电脑顶边平行。每个夜晚，我打开电脑，听古筝流水，读青瓷妙句，敲一首小诗，苹果蹲在一隅，静悄悄地，不给我任何躁动的声响。其实，不管我在电脑前做何事，苹果都没离开过的视线。它们红红的脸始终与我的眼界边角连成一条线，潜藏的故事起起伏伏，浮出女孩子凤的脸，一次又一次于众目睽睽之下红到耳根。
　　圣诞节那天晚自习。我坐在讲台的正中间写字，偶尔抬头，看众小生颔首低眉，做一套套试卷，心里总会有小刀滑过的丝丝缕缕的痛。他们的头发有点蓬乱，眼睛有点红胀，手指冻成火腿，衣领袖口褶皱，有或深或浅的油渍。墙角刚刚失去父亲的大男孩，颧骨突出，两颊深陷，腮边的泪痕还没有风干，但他摇动的笔尖急速书写，时而蹙眉，时而咧嘴一笑，仿佛追赶一个虹色的梦，时近时远，既飘渺又现实。
　　教室的日关灯灯架密集，灯管只有八个，散发出白炽的光，偌大的教室如同罩在中秋月下，亮且迷蒙。即使这样的光，学生也是不能平分的。灯管直下的学生分得的光点多且密，书本的字清楚一些。灯管斜下的学生分得的光点少且散，书本的字模糊一点。为了照顾情绪，座位每周都会依次调换，以便每个学生都能享受到这一点点微不足道的心理安慰。
　　凤的座位已换到东墙边。即使震后粉刷一新的墙壁，也不能反射更多的灯光给凤打开的练习册。她抖动的笔尖似乎是摸索着写字吧。一想到这里，我真的好恨。为什么不能把所有的灯管都装齐，让教室的各个角落都能充足地摄取光？看看这些孩子们的脸，有几人没戴厚厚的眼睛？取掉眼睛，鼻梁两侧都是深陷的坑。眸子再也不是婴童那般清亮。浑浊。呆滞。多么漂亮的脸蛋，就给这坑这眼破坏了协调一致的美感。凤也不能例外。白皙的皮肤被眼镜叶子压出两小块沉淀的色素。谁来为这些孩子黯然的青春埋单？望窗外，高楼林立，低矮的枫树也无语。
　　圣诞夜，平安夜，有烟花自西南方的天主教堂升腾，炸响。我的心有春芽萌生的悸动。学生们的头齐刷刷转向窗口。可是，那一堵厚厚的墙，挡住外面七彩炫丽的光。那墙有弹簧的内质，把拉长的目光急速弹回，折射到数学题上，凝聚成一个焦点，专注，没有旁骛。　　　如果允许，我会带孩子们去街道狂欢。这样的夜幕，多么适合联谊。我会和他们手拉手，捡起街角撒落的一粒烟花，种在书本中，开出无数个美丽的童话。如果允许，我会带凤去菩提树下，为她多病的母亲祈求健康平安，为她两个弟弟祈求足够的学费，为他四处奔波的父亲祈求一份高薪的工作。如果允许，我会带孩子们去天主教堂，让圣母玛利亚把母性的光环根植他们的头脚眉心，长成一棵棵圣诞树，树根叶子都是玲珑剔透的心，明眸善睐的眼。　　　　可是，我不能。这些来自农村的孩子们，他们的心中都有一个飞出黄土地的梦。他们没有坚实的后台，没有放纵的资本，只有钻进书堆，演算海量的题，考出高分的成绩，才能挤进城市林立的楼，与日月争朝夕。　　　凤的父亲已经无法承受黄土地带给她的贫瘠，想把重担挪移到女儿肩上。这唯一的女子，成绩在整个年级遥遥领先。一年后，这颗耀眼的星也许会照亮一方天空。但他的父亲想让她辍学，去做一个小女兵，走一条无法预知的荆棘丛生之路。她咬着牙关告诉我这个消息，我端起的水杯哐当一声落在水泥板上，碎成一堆玻璃渣，生生地割我的心。我竭力婉转地挽留，希望她留在我身边，给我一个塑造她成才的机会。可是，一提到多病的母亲，年幼的两个弟弟，一贫如洗的家境，重男轻女的父亲，还有卖不上价格的苹果园，她便两眼茫然，隔着厚厚的镜片，空洞地望窗外被霜寒凋残的三叶草。
　　劣质的灯管吱吱地响。凤依旧坐在墙角，低头飞笔演算数学题。不管什么事，她只要处理过，就不会再上心，专心做眼下的事。可是，一想到她不久要离开我的视野，我的心如同风中的葫芦来回晃荡。我是多么舍不得她呀。曾记得，她组织学生背诵《弟子规》的情景，开会在外的我没有看一眼她的排演。等到全体学生站在舞台上表演，台下掌声雷动时，我心中涌起一股暗流，一股自豪的暖流，夹杂着对凤的极度欣赏，一丝嫉妒。学生时代的我是黯淡的丑小鸭，躲在人群之后，看别人张扬个性，徒有羡慕。而凤，没有被贫穷击中软肋，登台亮相，展示自我的风采，何等骄人！电视台要实录新课改镜头，我写字粉笔都要抖三抖，而凤对着麦克风口若悬河。演讲比赛，其他学生都请我反复指导，她却站在花园一角，对着雪松，朗声演练。她要争第一，定要争出一朵美丽的鲜花，栽植到青春之路上，炫目成一道靓丽的风景。住在医院动手术，她不准我把消息告诉任何一位同学，她不想耽误别人宝贵的学习时间。走下手术台，却要母亲打电话问我讲到几篇文章……　　　　我常常想，这凤一定是天地间的灵儿，质朴如草，温润如玉，灵动如水，善良如佛，坚韧如刚。让她降生贫寒之家，肯定是上苍对她的考验。她能否经受住这天大的考验吗？我不禁默然。　　　　又一声爆竹在西南方炸响。这是平安的礼花，这是祈福的昭示。学生们抬起头看我一眼，咧嘴一笑，旋即低头继续演算。凤要来同桌的表看看时间，脸忽然涨红。难道今晚她会有什么活动？
　　教室好静，有几丝寒风绕着灯管旋来旋去，旋落几滴冰冷的空气，不知冰冻住哪个学生的手。看看晚自习马上要下，放学的铃声即将响起，我很想大声对学生说：我的孩子，让圣诞老人为你们降福吧，让平安幸福变成血液，灌进你们的血管，日日夜夜流淌。可是，这几个字好沉重，好拗口，被动摇的齿牙咀嚼无数遍，最终没有在教室流响。因为，我怕某些人批评的“崇洋媚外”成为我诱发学生不爱国的因子。所以，今夜，我一直紧绷着脸，不敢流露出丝毫过圣诞节的欢心，成就他们开怀的借口。　　　　放学铃声如寒风中的鸽哨，划破校园的寂静，整座教学楼喧哗开来。楼道上有狂欢的声音此起彼伏。到底是年少轻狂，课堂之内，他们隐忍。课堂之外，却是他们放飞个性的自留地。他们可以随意播撒喜欢的种子，不管不顾。
　　我收拾教案本，起身，准备从学生的包围圈中逃开。两只红苹果从人丛夹缝递进来。
　　“老师，给你两只红苹果。左手的大，右手的小。大的好看，小的好吃。看也罢吃也罢，都是平平安安的结果。”凤说完，扭头一个箭步走回东墙边，整理书包。抬头看我一眼，瞥见众生注目的眼神，她的脸蛋飞上红云。
　　摸着一大一小两只苹果，似乎还有凤的体温自果蒂传至我的掌心。我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苹果在日光灯下散着油亮的光。是一种用手久久摩挲苹果闪出的光。平安夜，已经周四。这苹果，凤从家里带来装了四天。如何在平安夜给我，凤肯定思索好久。这所学校，学生表达爱心都是那么含蓄低调，凤该要如何面对众多睽睽之目递给我苹果。如果在没有他人的角落，我一定会把苹果塞进凤的书包，让她好好吃，多吃点。凤似乎猜到我的心理，选择这样一个时间，这样一个场合，给我送苹果。我如何拒绝她？
　　教室忽然安静下来，我拿着苹果的双手高高举起，渴望有一个学生开玩笑，把苹果从我手中夺走，塞进自己的口中，然后其他同学一哄而上，抢吃苹果。可是，今天他们都变得文雅，或站或立，目光齐刷刷地望着我。我看一眼苹果，看一眼他们，看一眼靠墙的凤，嘴巴忽然变得木讷，一个字也蹦不出。
　　“老师，你吃吧。我们都有。”这不约而同爆出的心声，仿佛从地心深处喷涌而出的暖流，驱走冬日的严寒，融融地把我包围。回家途中，我揣着两只苹果，如同揣着两个火球，滚烫滚烫。
　　平安夜，我没有吃苹果。到家后，我把它们安放在最醒目的位置，日日暖我的心。凤经常会在我敲字疲惫的间隙跳出来，说一声“老师，该吃苹果啦！”。我拿起苹果又放下，心想，还要敲字，再保存一天，明天晚上吃。第二天依旧重复昨天的故事。苹果便飘游诗韵之外，隐隐地响。
　　谁能想到，苹果竟这么快地萎缩？干冷的冬气暗地里把针管刺入苹果的肌肤，抽取它们的水分养分，抽走它们的筋脉，只留一副枯骨，蹲在电脑主机上面，面对惨淡的阳光。　　　　我不能永久保存苹果，如同我不能永久把凤留在我的教室。她要飞翔，不管以何种方式飞翔，我都要给她辽阔的天空。不管这通向外面世界的路是多么贫瘠，我都要她坚强勇敢的走出去。我要让她积极上进的身影留在课堂上，然后装满知识，走向属于自己的未来。还有那一届届的学生，来自黄土地中最朴实可爱的孩子，一定要把他们送至大道路口，放手，让他们鲲鹏般沿着长空决起而飞。还留着凤掌心温度的苹果，我会吃进胃里，让这些温暖的水分滋养一个教师的心灵。这样，我便能时刻记住孩子们要走的那条路，布满荆棘。他们渴望被滋养，渴望被托起，正如一个个成熟的苹果，最终回归生他养他的黄土地。　　　　　　　　　　　
[ 本帖最后由 零落如雨 于 2009-2-10 21:44 编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