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 舅

大 舅 卢光辉
小时候，夜里，我怕，不敢一个人睡。夜那么黑，白天里的东西都藏得了，都藏得像消失，简直就是换了一个世界。我看屋顶、墙壁，屋子像没了，就离坟地更近。左边、右边和后面的山坡都堆满了坟，像发了炎，长了脓包。前面远处的小山、大山本身就像坟，不知能埋多少人？能埋多少石头？山有了坟或你把它们当成坟，它们就会动，像鬼一样动。而床上如果空荡荡，很容易引来鬼。它们应该和人感觉一样：躺着总比站着和四处游荡要舒服。那时，我还小，小得像还没有完整活过来，像还有一些本属于我的东西，被扣留在另一个世界，怕一睡着，我已来到这世上部分也被带走。我要一个人在旁边，手臂能像牛奶子拴着牛犊子一样，拴着我。因此，一个人，我不敢睡。
　　但我又不敢跟人一起睡，因为我尿床。尤其是，更不敢跟大舅一起睡，因为大舅一发火，面颊骨突起脸上很少的皮肉都飞了。
　　很恼，睡着后，我那小玩意和梦一样，完全不受我控制，几乎夜夜都打湿我裤子，打湿我俩木板床。每夜，我几乎与我体外的尿一起睡，要学鱼一样和水一起睡，也等同于和鬼睡在一起。因为大舅不可能让他脸上皮肉留在头骨上——谁叫我不仅打湿了自个小内裤，还打湿了他的大内裤。他的大内裤是遮羞的，而我的小内裤只是个形式，是我学着大男人样子穿上的。因此，真的，它是个形式。那时，我小，小得还不懂得让肉体知道羞耻，小得肉体还不需要羞耻。不过，不需要羞耻时，真快活。但是，那时，在夜里，我不快活。因为，我打湿大舅内裤时，大舅在做梦，做光棍该做的梦。过去我一直纳闷，以后才明白：我的尿怎么可能每次都会打湿了他内裤？在被子里，到底是我怕鬼抱住了大舅？还是大舅想娶婆娘想疯了抱住了我？或是我俩同时抱着对方、把对方都当成了各自想象的东西？
　　不管怎样，结果都不好：他抱湿了内裤，我抱到了鬼。不过，用不了一分钟，我们就扯平了。因为大舅的唾沫星子，喷湿了我满脸。大舅变成鬼时，那些唾沫星子，对着我的嘴巴蛮有力，比他对着木粪桶尿尿强多了，就像抢收时早稻粒子钉到我脸上。只是，在那扇土墙上土纸窗洞前，一转身，他眼睛珠子、头发和皮肉，又从黑夜里回来了。不过，再过一分钟，我会感到更委曲：他换了内裤，我却没脸皮换，更没有听我话的小雀雀换。
　　没法子。小舅二舅只和我玩白天，不和我过夜晚。大舅只和我过夜晚，不和我玩白天。他们各说各的。白天，小舅二舅讲，有鬼。我不怕。晚上，大舅吼，没鬼！我怕。小舅二舅，和我好的部分混在一起，大舅，和我丢人的部分绑在一起。他们哪个好。还没等到理清，我和大舅都得换人换床换屋睡了。只是，大舅是留在原地挪窝。那年年底，砣背道士外公，像个背着大包勘探专家，在四周，看山，看水，看树，看日头，最后站在老宅子上高坡上，对着指南针和自个手指，像念经一样：
　　“就在这动土！”
　　只是，这话语也没有法力。砖坯瓦坯得自家捏，自家烧；煤得自家挑，自家和；石头得自家采，自家焚；树也得自个砍，自家扛。三个舅舅中，数大舅干活最像牲口，还不出声，确实累了，也只是和牯牛一样喘粗气。打砖坯时，他在池塘边喘。池塘陷在老木宅子前侧，像一面青铜镜子。泥和糯米粑一般粘，也就没养份，鱼、泥鳅和鳝鱼没法活。但成型很容易。大舅使劲挖，使劲和，使劲拍，拍得就像他要娶婆娘放鞭炮。所以，他很耐累，偶尔坐在石头上喘。喘了就卷旱烟拔。拔了旱烟，又得采石头。石头在山上。让石头变小、下山太费力：扛子撬，锤子砸，担子挑。担子沉得像乳房，眼睛鼓得也像乳房。还是不累。让土坯变成像石头那么硬，像血那么红，让石头变得像面粉那软，都得要火。国营煤矿只让火车进。只得去找私矿。骡子一样，翻了一座山又一座山，淌了一条河又一条河。大舅嘴巴对着洞口喊，屁股对着天上响。天上传来云雀的声音，地下传来带回响的声音：
　　“煤得涨价，上次塌方又死了人，成本高了，高得要当神仙了。”
　　树也来自山上。砍倒，去枝，就像梁了。只是绑成三角形，却是一把枷，架在肩上，回来，肩上总去一层皮，火辣辣地疼。大蒸笼似砖窑，冒了十来天白气白烟，里面的东西都熟了；于是，土不再是土，石头也不再是石头。
　　个把月后，三间红砖两层楼盖起了。个把月里，大舅起早抹黑还是不晓得累。他一边干活，一边相亲。外婆十次问，行不行？大舅十次回：不晓得。媒婆来了去，去了来。大内裤换了湿，湿了换。大舅晓得：放了鞭炮后，他得和女的睡了，大内裤不会再湿了，我就得走了，也要换地方尿床丢丑了，他也不再那么凶得像鬼了。
　　大舅换人睡以后，在武汉西郊的江边，我听说，大舅很快睡出了个小人儿。
　　几年以后，我的小内裤也长大，去外婆家，也不再尿床。只是那大内裤仍会湿。 [ 本帖最后由 木门长子 于 2013-5-27 10:11 编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