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叔

　　二叔是我的亲二叔，唯一的叔叔，他去世两年多了，今年阴历七月初二就是三周年了。


　　二叔一生四个女儿，大姐比我长一岁，二妹比我小一岁，最小的那个四妹小时出去玩耍走失了，再也没找到。四妹丢了，二叔的魂也去了一半，一听说哪里谁人见过一个类似四妹的小女孩，二叔就骑上车子去找，结果次次都失望而归。


　　随着时间的推移，有关四妹的消失越来越少，直到二叔去世，确切地说是直到现在，也没找到四妹。四妹如果现在还活着，我想她也绿叶成荫果满树了。


　　二叔没有爸爸读过的书多，只读完了小学，不是爷爷奶奶偏心不让他读，奶奶说是他自己不愿读，所以爸爸当兵复原后进了一家国营公司，还混了个中层干部，在职时曾被评为我们省劳模，直到现在仍享受这个待遇。而二叔，因文化水平低，只好留守在家园，天天和泥土为伴。


　　二叔没有文化，但他不笨，人长得也高大英俊，所以娶回来一个模样不错的二婶。二婶读过书，是个知书达理的女性，她还写一手好字呢。二婶不嫌二叔没有文化，她说自己的文化两个人用，够了。

　　记事起，二叔就是生产队长。我们村不大，分三个队，二叔干过两个队的队长，一直干到生产责任制。二叔当队长时，二婶是他的幕后慈禧。二叔很听二婶的话，毕竟二婶肚子里的墨水比二叔多，说出来的道理也让人折服。


　　二叔和我特有缘，虽然他自己有几个女儿，可二叔真的很亲我。
二叔有一支枪，是爸爸给他做的，二叔闲时喜欢扛着它去野外打鸟或野兔。一次，二叔又要出去，路过奶奶家门口时，让我看见了，一定要跟着，二叔就抱起了我，这时二妹从家里出来，看我跟着，她也哭着要去，二叔放下我，用手牵着我们。


　　二叔的枪法真准，对了，二叔也当过兵，我们一家三个兵，爷爷也当过兵。二叔打下第一只鸟儿，鸟儿还活，腿部受了伤，我看着好可怜，就要，想回家让奶奶给它包扎一下，自己养着。二叔就给了我，见我拿到了鸟儿，二妹也要，二叔哄她说还打，可她不依，张着大嘴就哭开了。二叔知道二妹的脾气，跟男孩子似地，傻咧咧，一滴泪也掉不下来，所以不理她。二妹见都不理她，抬起手，用衣袖蹭了一把鼻涕，狠狠地剜了我一眼。


　　农村死了人，生产队长都要安排队里的年轻力壮的小伙子去帮忙。那时我们山村还没有实行火葬，有条件的家庭，能给死人做一副木质棺材，不过我见过水泥棺材也不少，记得我那时也就四五岁。


　　我们村是在生产责任制以后才拉上了电，因此之前也没啥娱乐，每个月公社放映员能来村里放两次电影，遇到喜庆的日子，村委挂起汽灯，几个大姐姐就在泥土的平台上扭几圈，嘴里唱着样板戏。于是，谁家有个红白事，也成了小村的焦点，尤其是我们孩子。


　　队里出人到丧主家帮忙，丧主要管饭。那时伙食差，家家户户几乎都是地瓜和地瓜干为主食，玉米馍也不能顿顿见，只有家里的主劳力才能偶尔地享受一点。说是丧主管饭，其实也就是在往外抬棺之前每人发一包饼干，虽然是一包饼干，可能去帮忙的人都觉得这是一份甜差，谁在自己家里能舍得吃一包饼干呀？因为爸爸是工人，奶奶又暗中有致富的门路（因为那时不准做买卖，因此奶奶只好偷偷地做），所以我们的生活一直很好，吃的穿的都在别人羡慕的眼神中。
　　二叔是生产队长，队里不管谁家的红白喜事都少不了他。那天，一个常和我玩的小哥哥的妈妈去世了，他家条件差，给妈妈买了一口水泥棺材，抬棺的人见了水泥棺材都头疼，所以，有的人等二叔找到他时，早就编出了一个天衣无缝的理由来加以推辞。这也不能怪人家，我们村的坟地太远了，在南山坡上，离村庄有三里地，虽然人人都想那包饼干，可看看这死沉的水泥棺材，意志力稍弱的人就退场了。


　　那天由于人手不够，二叔也出马了。我和莲儿挤在围观的人前，眼睛盯着丧主家的门，等着鞭炮一响抬棺的人出来，等着看丧主家的人高一声低一声地跟在棺后哭喊着，等着毫无缘由地陪着人家流泪。就在我聚精会神看着时，二叔和几个大哥哥出来了，每人手里拿着一包饼干，蹲下身子，在丧主家门旁就吃了起来。我们知道，吃完了饼干，就放鞭了。


　　那些人边吃边说着话，太远，我们听不到，二叔抬头时看见了我，我朝二叔笑笑，摆摆手。那一刻我感到好骄傲，扭头对莲儿说：“二叔今天也抬棺。”二叔向我招招手，让我过去。我欢快地跑到二叔身边，二叔抱起了我，嘴里嚼着饼干，手捏了我的鼻子一下，放下我，把未吃完的饼干塞进我的怀里，我说不吃，家里有。二叔说，不吃拿回家。我真的拿起饼干跑回了家。奶奶问我哪儿来的？我说二叔给的。奶奶说我傻，不知道二叔在抬棺？饿着肚子咋抬呀？你又不缺饼干吃，拿回来做啥？我听了以后心里酸酸的，不觉心疼起了二叔。


　　等我再跑回去时，二叔他们抬着棺已经出了门。我拉着莲儿的手，一直跟随着棺跑，那天我没有跟着丧主家的人哭，眼睛一直盯着二叔，我要好好看着二叔，不能让二叔倒下。


　　二叔真是好样的，没吃饭，结果和他人一样坚持到了最后。


　　后来我上学了，去二叔家的时间也少了，再后来我住校了，一个礼拜回家一次，除了做作业，还想多陪陪爷爷奶奶，偶尔去趟二叔家，也就那么一站，有时二叔还不在家。


　　重温二叔的爱，是在我结婚以后。那年我刚刚生完孩子，正逢二叔家的三妹结婚，二叔提前把我和孩子接回了娘家。农村人，都说猪蹄和老母鸡是增奶的佳品，所以二婶给我炖了老母鸡。吃饭时，我给二叔盛了一碗，可二叔硬把肉和汤倒进了盆里，口中连连说：“我不喜欢这个。”


　　那次在二叔家住了一个礼拜，只要我喜欢吃的菜，只要对身子有补的饭，二叔都不喜欢吃，他喜欢的都是那些平日里饭桌上常见的萝卜和白菜。


　　二叔始终觉得自己是打不倒的硬汉子，生活上从不计较，他吃得永远是儿女口下的饭菜，是儿女不愿动筷子的那些饭菜。一口好吃的，他也要给儿女留着，二婶有时逼他吃，他说：“我吃啥都一样，留着孩子们吃吧。”


　　结婚后的我，每次回家都不忘去看看二叔，东西不在多少，有爸爸的，就有二叔的，毕竟我就这么一个二叔，况且他是那么地亲我。


　　由于生活条件差，高大的二叔看上去比爸爸老许多。爸爸说二叔争强好胜，全身有使不完的力气，困了，就在树荫下铺着外衣睡上一觉，所以骨节受了潮，落了个全身骨节疼痛的毛病。去医院检查，说是类风湿，难医的病，吃点药凑合着吧。


　　二叔的病，紧靠吃那些便宜的消炎药根本起不了什么作用，渐渐地，他全身的骨节开始变形，疼痛使他的脸有时变得扭曲。看着二叔大把大把地吃着止疼药，心真的好痛。


　　因为工作原因，我每年回家也就三五趟，春节和仲秋节是必回的，再就是逢老人们过生日。每次回去，远远地就能看见二叔站在村口，翘首以待。


　　看着他日渐消瘦的脸，我心好酸。每回拎点他喜欢的东西，告诉他，别放着，吃了，现在孩子们谁也不需要你牵挂。他点点头，可回回都把东西放坏。每回回去我几乎都要塞给他几个钱，叮嘱他，想吃啥了，村里来卖的，就买，别屈着自己。我知道，二叔他不会买，因为他从来不馋嘴。


　　二叔总把我对他的一点点回报看得很重，把我对他的好，在儿女面前提了一遍又一遍，所以，堂姐妹们对我都很感激，其实我不要这样的感激，因为这是我应该做的，因为二叔是我的亲二叔，因为他是和我血脉相连的人呀。


　　每回从二叔家往外走，总会惹二叔大哭一顿，看着二叔伏在炕沿上单薄的身子一起一伏，我就忍不住陪着落泪，嘴里安慰着二叔，叔，别哭了，过几天我还回来。我想二叔，念二叔，可又怕见二叔，不忍见他老泪纵横，所以，有时我就让老公替我去看望一下二叔，或让堂姐给我稍点东西回去。
　　一次我让堂姐给二叔捎回一箱奶，因堂姐和我婆婆一个村，是乡镇驻地，那天正逢赶集日。堂姐在市集上遇见了我们娘家村的人，她知道二叔每个赶集日都会去的，就对那人说，如果看见二叔，就告诉他去她家趟，说我给他捎了一箱奶。那人真的就遇见了二叔，可话没捎明白，也不知是二叔没听明白，以为那天我回婆婆村了呢，以为我也在市集上呢。结果二叔就满市集地转悠着找我，见了熟人就打听：“你看见二妮了没？”后来有人见了堂姐，说你爸爸满市集在找你二妹呢。堂姐说，二妹哪里有时间回来。这事是后来堂姐跟我讲的，听了后，我心好酸，泪儿当时就落了下来。心想，二叔老了。


　　其实二叔并不老，去世时才六十多岁。


　　二叔病情加重，是在阴历四五月份，上城里住过一阵院，后来消了炎就回去了。那时病已经转化为膜关炎，所有的骨节肿的老大，他的手指我不敢看，跟蛇头一样，吓人。我问二叔：“疼吗？”二叔说不疼，可我明明看见他的脸在抽搐。


　　六月份妈妈过生日，因为忙，我没回去，本来每年接她上来过的，可妈妈晕车，说啥也不来了，这不，我只好让丈夫载着孩子一起回去了。下午老公回来了，我问老公，二叔咋样？老公说，又重了。我嫌老公不把二叔弄来医院，老公说，我一个人咋弄？别看二叔瘦，可毕竟骨头架子大。我返身回了屋，拾起电话就给堂姐她们打了过去。


　　把二叔弄来医院的第二天，我许多年没见面的同学从甘肃回来了，因她是奔我而来，就住在我家，因此，我就不能去医院陪伴二叔，匆匆去趟，匆匆回。


　　谁也不会想到，就在那夜，我和同学聊到深夜，具体时间也没看，反正一直聊到困了为止。正在我睡得沉沉时，手机响了，我拾起一看，是老公的。老公说二叔的病情加重了，堂妹因一时心急，忘记了我的手机号，就拨了店里的电话。我急急忙忙地穿上了衣服，看看时钟是零下两点，就叮嘱同学，你快睡吧，如果早上我回不来，你就为孩子做饭，闹钟我定好了。


　　下了楼，路灯通明，四下无人，虽然医院离我家不远，可听老公在电话里那么急，我怕见不到二叔。要是平日，我是绝对不敢一个人行走在大街上的，况且又是深夜。可那天我没怕，边朝医院跑，边回头张望，看看能否遇见出租车。还好，我刚刚向前跑了不远，一辆出租车从后边赶来，我招了招手，上去了。在车上，我拨通了弟弟的电话，告诉他快来医院，因为弟弟是我们家唯一的男孩，我想二叔一定也想见见他。


　　等我赶到医院时，堂姐堂妹还有姐夫妹夫都在，二叔脸如蜡黄，氧气瓶里的泡泡接连不断，我唤了一声二叔，他眼转向了我，嘴张合了几下，可没发出声。我哭了，握着二叔的手，无语。


　　医生告诉我们，若想让二叔活着回家，立刻动身。因为农村有个风俗，说死在外边的人不能进家，进不了家的人，就是孤魂野鬼。因这样，我们连夜把二叔送回了家。


　　路上，我们给爸爸打了电话，让他把二婶喊醒。


　　二叔回家后，又遭了一上午的罪，下午两点多才恋恋不舍地咽下了那口气。


　　二叔走了，他的脸也舒展了许多，第二天，再拾起他的手，已经不再肿胀。
[ 本帖最后由 芳香碧丝草 于 2009-5-16 18:41 编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