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恋

　　

　　初恋情节，在文学作品中往往是最动人的部分。现代爱情诗我喜欢彭燕郊的一首。看过他气势磅礴的长诗《混沌初开》之后再读到他的短诗《恋歌》，就感觉有不同寻常的魅力，平淡之句尽蓄深情之美。曾为朋友们朗读这首诗。没有扩音器，但我的声音，差不多凭空有了一种鸿蒙初开宇宙初雷的气概。五月的太阳光在玻璃窗外光彩夺目，仿佛也赋予人心以热力。 况且“恋”“爱”这两个字是有魔法的，能让人从淡漠的表情里蝉蜕，表露生命的全部鲜色和激情。那些熟悉而陌生的表情，恍兮惚兮似乎中了热烈的爱情诗的魔法。 　　“初恋”是心中圣坛。一张白纸当然没有败笔。偶尔在梦里见了那人，仿佛故地重游，有一种精神回乡的意味。又仿佛经历了一场洗礼。肉体变得纯洁，心灵也变得纯洁。只还是远远的、淡淡的，像月亮。初恋是年轻时候的月亮。 　　谁曾想，我的月亮会在这个黎明落下来。他在梦中出现的时候，月亮落下来，在尘世里打转。真真切切地，在一池碧水的漩涡里，奔突流转。 　　他一袭白衣。短夏装。我看到他肤色如雪。六月雪。六月雪是一种灌木，行道树，形色酷似小叶女贞。他的肤色与这花色相近。脸像花朵一样白，白得耀眼，惨淡。不是病态，是自然色，是俗世所谓美的肤色，人群中难得一见。在我的学生中，曾有一个琥珀色皮肤的男孩子，脸白得让我惊讶：乍一看去简直像初生的婴儿。

　　尽管在梦里，上帝也是丝丝入扣，无所不知的。我们的生命都与上帝有关，也许我的梦也和上帝有关。 　　他肤色白得不同寻常，我感觉到无声的音乐升起来，整个世界都在飞雪。他表情有些怪异，朝着我看过来的眼睛若有所思。十五岁那年在放学路上相遇，他曾向我投来一瞥。他眼睛明亮，饱含笑意。

　　数十年来，他的微笑一直浅浅淡淡，像炭笔的素描，现在对我更有所保留了。冰雪般的笑，覆盖着无可表白的隐衷，已经将他身体的枝柯压得不堪重负。或许只是我的心感到了重负。 　　他来自北京。走在我面前的一个五岁孩子多么像他啊。也许因为我昨天拥抱了一个小孩，所以上帝让我在梦中用目光拥抱了他的小孩。梦就是生活，生活就是梦。这真是有趣。上帝可不给凡人做什么告白。 　　也许他来自北京。他像冰雹，或者像陨石，坠落在我面前。令我手足无措。他什么也没说。他只远远地看我。我知道他决不是来索债的。我们应当感恩，对于一切偶然与必然的东西。上大学时姑娘们勇于谈论爱情观念，但是我却不喜欢那些现实的观念：门当户对，毫无悬念。我不喜欢生活对我那么好，可以有选择爱情的机会；我甚至不喜欢被当作一个女孩。刘欢天天唱一首歌，唱天上有个太阳，水中有个月亮。太阳是笼罩一切的现实，月亮才是我们的爱情。月亮不是用来取暖的，这就是一个只有平淡经历的女子所理解的浪漫主义。我喜欢颠沛流离的人生，波澜壮阔的情感，永世仰望的爱情。我青春的感情狂热病，就像梦中此时他的脸，相当苍白而执拗。他的爱证明我足够好，而只有爱证明我还不够好。我混乱的头脑像中了病毒一般，头脑里的爱情把我带出了现实的幸福。 　　但我仍然有幸福生活。一个完美的孩子，胜于一段完美的爱情。他也有了自己的生活。看到那挺像他的孩子，我的心还是很为他骄傲的。我知道他的声名很盛，聪明才智我所不及，有什么必要还我以耿耿于怀的眼光呢？但愿是我自作多情。 　　他那种久久思索的表情，在我看来有一种刻意的骄傲味道。我不需要他的回答。我像含了一根棒棒糖，甜腻腻地笑着，讪讪地走我的路。我在这段乡村土路上看见了我所有的家人，他们在国画般的田野里劳动。像青纱帐一般的田园，雾霭如纱，青青的玉米如同天兵仙人。我的心也在这薄雾中变得温暖而迷糊了。 　　月亮在孩子们奔跑的路上穿行。天空没有鲜花般的云朵。月亮像一顶草帽落下来，在我眼前打着旋，栽到土坯墙下竹林深处的池沼里。月亮像凉粉一样滑。像脱离眼眶的眼珠一样滑。毫无光彩。它被孩子们紧紧追赶。它挣扎着升起，又无可奈何地落下，在粘稠的绿波里陀螺似地打旋。我知道它已经面目全非了。我怜惜的目光追随它。我知道它能够自己升起来，回到它的天堂，因为它是月亮，上帝不会放弃它。 　　梦中醒来，我觉得奇怪，月亮为什么会坠落呢？川端康成是不是做过相近的梦，才在《雪国》结尾写到了银河泄地的情景呢？也许星空完美如初，月亮在现代社会的霓虹间已经失去了光辉，失去了温度，所以有那么一道想象中的相逢应不识的隔膜的眼光，有月亮坠落与挣扎的想象。 　　月亮沉落，星空并非一团漆黑。也许漆黑的世界里，更有想象的自由。他有时在梦中出现，也永远是童稚般的少年。他总是不可预料地进入我的梦境，但并不多做停留，我醒时也不特别惆怅。倒有点空茫的欢喜。就像鲜花对月亮的欢喜。 　　追求爱情的人，会连续不断地做梦，一个掩盖了另一个；而初恋却格外清晰，像反复倒着看的一部旧电影，常看常新。
　　　　　　　　　　　　　　　（2008-11-22——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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