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羞怯的大树杜鹃

　　
　　大树杜鹃，虽然其名曰大，但它们却似乎并不想当山林老大，不到万不得已，它们都不愿特立独行，呼风唤雨。更有甚者，它们总想着比周围的树子矮上一截——你高大了，我就舒展一番腰身，你矮小了，我就蹲下来，反正要比你矮上几个档次。也就是说，它们的“大”，仅仅大在花朵，大在气度，而作为树子，作为母本（寄居在它们身上的植物有很多），它们都是隐藏在马尾松或者栗树底下的。时至今日，我还没有见过天生独立一方的大树杜鹃（周围被砍树木者除外）。 　　这样说来，我们形容红如火炬的大树杜鹃，犹如小姑娘一般腼腆、怕羞，就有些道理了。而这样的道理，我又是在观赏了龙山－金山杜鹃湖的杜鹃，丽江老君山的杜鹃，西藏林芝地区波密左右、那曲地区类乌齐一带的杜鹃，我老马自家的杜鹃，以及名人之后毛岸青韶华夫妇的韶山杜鹃（他们在上个世纪七十年代末曾经在《人民日报》发表过一篇叫作《我们爱韶山的红杜鹃》的文章，使我一直记住了韶山的红杜鹃），还有虚拟的柯湘雷刚李志坚杜妈妈们的《杜鹃山》的艳丽杜鹃，之后，归纳出来的。 　　是的，大树杜鹃，前额明艳靓丽，双颊羞怯腼腆。 　　这天，我们驱车郊游。原来打算着到丽江坝子东边的龙山“万亩杜鹃园”去体验一番杜鹃韵律的。出发得晚了一点，路上就有多人觉得腹中饥渴了。于是边行进边搜寻填饥解渴的所在。大约快到杜鹃园地界之时，我们看到了一块“杜鹃湖山庄”之类的牌子。既是山庄，必有饭食。民以食为天，我们当然也不例外。就撇了车头，朝着南边的土路屁颠屁颠。 　　这一“屁颠”，虽然未必有人将屁颠出了体外，却“颠”得了一番大呼小叫的好心情。 　　车窗外，开放着炽如奥运火炬一般的杜鹃花哪。你看，左边，一树一树，右面，一片一片。一树一树的杜鹃，虽然没有园林中那些奇形怪状的花盆的烘托，未免显得朴素一些，却也露出了它们的天生丽质。一朵一朵单花，犹如村姑的脸庞，洇散开一波一波质地丰饶的妖娆与明艳。一蓬一蓬花蕊，则如农家的火塘，红红火火，闹闹嚷嚷——只怕在那花蕊“火塘”旁边放上一壶酥油茶，不大一会就咕嘟咕嘟冒出缕缕膻香。而那一片一片成林的杜鹃，就更是绽放出了大自然无以伦比的伟岸与壮观！你看它们，高高矮矮的花团接力明艳，荡漾出连天的火红波浪，大大小小的花蕊，就像小孩儿踢毽子一般，将一朵朵充满灵气的芳菲翻卷得仪态万般，而那明明暗暗的花色，分明就是魔术师手中变幻莫测的手帕，一眼一个式样，一步一番形状，个个式样婀娜妩媚，番番形状滋润灿烂。而这万般景象，又都掩映在猎猎飘扬的马尾松树影之下。呵，杜鹃花纵然有万般风情，就是不愿在蓝天丽日之下纵情张扬。 　　这使我联想到了我家的几盆杜鹃花。古诗曰：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杜鹃花纵然生性腼腆，毕竟比桃花生野一些，这里都四月初了，怎么花骨朵儿还没有动静呢？哦，阳光不足哩。它们来到我家以后，一直被放置在院子南端。那里，是前面那户人家的后墙根脚，夏天，每日里能够照到一小会阳光，冬天和春天，就没有阳光光临那儿，光临我家安置在那里的花草了。那里的花草，也有一些喜欢在冬天里绽放，比如菊花，比如兰花，比如迎春花，又比如蝴蝶花。但，几棵杜鹃花就是不为这些花姊妹的娇容所动，不烦躁，不嫉妒，不比试一腮一额艳装，兀自静静打盹，静静养神。也许，它们心中在想，我们有着属于自己的灿烂时光，何必追赶瞬间的时髦。等别的花姊妹妖娆过后，我们再吐露芳华也不迟呢。 　　这也应该就是杜鹃花的谦逊风格了。 　　我想，是不是还有另外的原因，导致这几棵杜鹃花迟迟不肯抖露英华。你看，它们的头上毫无遮拦，既没有松针密密情怀的掩蔽，也没有栗树叶子层层叠叠的隐藏，一睁眸，一露脸，就让整副容颜面对着瓦蓝瓦蓝的天穹，那多不好意思呀！于是，它们就让别的花先去汲纳春光，挥洒春色，自己则耐耐心心地等啊等，等到一旁高过自己的玉兰树、樱花树，还有蔷薇，发芽了，打苞了，开花了，长叶了，遮去一块一块的天空了，花影叶影摇过来，藏住自己的一些娇羞了，它们才款款打理久久憋在心头的激情，一瓣一瓣洇染艳丽的容光。 　　大树杜鹃的这种羞怯性情，在青藏高原的劣质气候摧残下，也毫无改变。前年四月底五月初，我们进藏考察茶马古道。在藏南的波密、林芝一带，在藏东的类乌齐、昌都一片，每每看到路两旁好多好多的大树杜鹃，开得煞是热闹。而不管怎样热闹，这些杜鹃都只是在松树林中红红白白展示姿容，没谁越“雷池”半步。按说，这些地方海拔高，热量少，生存下来很是艰难，而生命力颇为坚韧的大树杜鹃，应该极力摆脱头上那些更大的大树的遮掩，到空旷的地方去，到树小草矮的地方去，饱饱地吸吮雨露，沐浴阳光。但它们偏不。它们以祖传的羞怯基因，扎根在浓密的掩蔽之下，让自己的一怀炽热情愫，绽放在浓郁的阴影之中。人间有俗话：大树底下无劲草。树荫遮着的这片地方的精气，都被大树吸到自己身上去了哪。而大树杜鹃则偏要在那些大树底下夺取一份养料，扎根，抽枝，展叶，开花，活出自己生命的自在，绽放自己蕴藏的异彩。这样，我们在看到它们羞怯的性情这一面的同时，是不是也领略到了它们顽强、刚烈、坚毅的品格光芒？ 　　大树杜鹃也有摆脱种种遮蔽，独自面对苍天的时候。数年前，我到丽江的老君山观光，就在高峻的山顶上饱览过成群杜鹃向阳开的壮观场景。 　　在那里，海拔高高地矗立于云端之上，周围已经没有了可以与大树杜鹃比肩而立的植物——松树懒懒地蹲在几百米以下的山腰，不愿舒展一节腰身，栗树更是在老远的地方就龟缩在山箐里，打死也不肯往前走上一步。这样，伴随在大树杜鹃周围的植物，就只有一些趴地的小草。 　　这时的大树杜鹃，该扬眉吐气，趾高气扬一番了吧？又或者，在诸多大树木业已不堪发展的情况下，该心安理得抑或从容不迫地伸伸腰，遥望蓝天一回了吧？不。 　　你看，它们望望前后左右，确定再没有什么植物高过自己之时，心中更加羞怯，更加腼腆，而又找不到藏羞之处，于是，它们就集体躬身，深深地，深深地低下头来，差不多就匍匐在地面之上，与那些散乱的小草混杂在一个等高线上。而胸中感念众生加以烘托的饱满激情，又实在难以憋住，于是，奇迹出现了——在乱草丛中，一大团一大团杜鹃花，火红着，粉红着，明黄着，又或者雪白着，紫红着，竞相吐露芳华，搅乱了山鸟们、金丝猴们刚刚留下的一片宁静，以至偏头而去的斜阳，挺挺身子，勾头过来，向这些杜鹃致意出一缕一缕闪亮的赏识，明丽的谢忱。 　　看过了这么多分布广泛的大树杜鹃，看过了这么多羞怯、谦逊的大树杜鹃，胸怀怎能不被震撼，脾气怎能不被震慑，颜面怎能不被碰个灰头土脑：人家个头那么伟岸，容颜那么灿烂，却时时羞涩，低眉颔首，寻求一方宁谧的所在，安顿空静的灵魂。你这个凡夫俗子，有甚么芝麻壳大的理由企图四方张扬，咄咄逼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