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那三天(上)
2022-01-04叙事散文雨夜昙花
母亲没有回来吃晚饭。下午我去看过母亲,她同一群人坐在一间办公室里,喝水,吃瓜子。我问她饭做好后要不要送过来,她说不用了,到时她回去吃。但她没有回来,只在电话里说,让我们先吃。饭后很久她也没有回来。我拿了大衣、围巾和饼干、巧克力送过去,发现屋……
母亲没有回来吃晚饭。
下午我去看过母亲,她同一群人坐在一间办公室里,喝水,吃瓜子。我问她饭做好后要不要送过来,她说不用了,到时她回去吃。但她没有回来,只在电话里说,让我们先吃。饭后很久她也没有回来。我拿了大衣、围巾和饼干、巧克力送过去,发现屋子里的人非但没有少,还增多了几名。母亲接过大衣立即穿起来,又把围巾盖在腿上,说他们买了蛋糕和面包来,已就着水吃了些,肚子不饿,就是越坐越冷。我说这哪行,回家休息一下,母亲不答应,让我赶快回去,照看昀阳。屋里的人一直在闲聊,有人织毛衣,有人看报纸,经过这么几天的共处一室,大家彼此有了几分了解,母亲也同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办公室里已没有地方可坐,我站了一会,便回家了。
昀阳睡后,已十一点。我问母亲要不要我过去,她说不用,我去那里也只是干等,于事无补。又一次整点报时后,见她还不回来,我换了羽绒服,走出门去。
街灯有些昏暗,没有刮风,但非常冷,偶有三三两两的行人,缩着脖子,匆匆行走,互相交换的眼神,都有几分戒备。半个月前,对面住宅区的保安发现一个入室行窃的小偷,小偷在阳台间窜梭,保安在下面追,在夜色的掩映下,小偷比保安还心安理得,举起花盆来威胁:“哪个敢来就砸死哪个!”说着丢了几个花盆下来示威。保室没辙,只得报警。三分钟不到警察就来了,三次朝天鸣枪后,小偷依然奔跑,眼看就要逃脱,警察朝他开了枪。随后,那里拉起一圈警戒线,警戒线撤除后,挂起了一幅红标语:“警民联手,罪犯无处可逃”。现在,标语还在,在微弱的街灯下,字迹依然清晰可辨。
我不敢张望,也不敢在屋檐下的人行道上走,而是走在机动车行驶的街道上,现在车辆已非常少,街道上没有黑影幢幢,反而更觉安全。
走到母亲守候的那幢大楼,见到屋里的光亮,有几分安心。母亲还坐在那个位子上,见了我,有些欢喜,我说昀阳睡了,我来陪她守一会。这次,我没有让她回去休息,她也没有催我快回家。我们都知道,太晚了,一个人走在路上不安全。
屋里的人还是那几位,几位老者坐在位子上,说要坚持守下去,熬个通宵也在所不惜。一位穿红色羽绒服的女子十分焦急地在屋里踱过来又踱过去,她说今天是女儿的生日,现在怎么也赶不回去为女儿切蛋糕了。还有一位老者不停地动员大家:“我们谁也不要走,就在这里坚持着,大家一起熬。”一位老太太则在那里反省自己的聪明:“不是聪明人谁也不会干这事,哪个晓得强中还有强中手。”母亲悄悄告诉我,这位老太太背着家里,拿出钱来买铺面,这下租金收不回,买铺面的钱又拿不出来,才闹得人人皆知,老太太被丈夫数落了无数次,又被儿女们埋怨。更惨的是另一对夫妇,两人倒是有志一同来买铺面,但钱拿不回去后,两人在家里唉声叹气,这点私房钱就被儿女们知道了,儿女惊奇:“你们还有钱拿去受人家骗?”于是再也不给老人零花钱。
母亲一面悄悄同我说,一面感叹不已。
其实为了这块地,母亲也同父亲吵过无数次,连带我都被埋怨——哥哥们不敢指责父亲。其实我完全无辜。
那天我休假,父亲让我陪他去交钱。我讶异:“交什么钱?”
父亲神情间有几分得意:“现在昀阳有我当靠山,你还像个法西斯,以后怎么办?我要让她以后也有零花钱。” 我哭笑不得。每次我教昀阳怎么做事,怎么做作业,父亲都急不可耐地跳出来,保护他的宝贝孙女,甚至在昀阳对他不礼貌,被我大声喝止的时候,父亲也会骂我:“你还是她亲妈,整个一法西斯!”弄得昀阳误以为法西斯就是母亲板下脸来。父亲对昀阳的溺爱还不止于此,昀阳捣蛋时,父亲会去抱起她来笑眯眯地说:“你顽皮!”因为语气里的宠溺及神情间的赞许,昀阳一直把“顽皮”这个词当作是表扬。 虽然零花钱和“法西斯”之间没有一丁点关联,我还是坐下来细细问父亲,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原来父亲某天外出,被一个搞推销的小伙子拦住,送他一包餐巾纸后,把他带进了办公室。于是,父亲发现了一个生财之道:花二十多万买一个铺面,以后就可每年收租两万多,而且还不用操心,全权委托卖铺面的这家公司,他们负责出租、收租金,并把租金按时打到父亲的帐户上。铺面的所有权年限是五十年。也就是说,只需十年,就能收回成本,以后四十年都是白捡钱了。父亲喜滋滋的:“两万多块,以后他们三兄妹平分,每年都有八千多的零花钱。” 我觉得不妥,立即说:“钱已在自己手上,再把它套出去,年年去催租,还不一定催得回来,太不稳当了。” “他们同一家大商场签订了十年的合同,我都看到了合同。最少,这十年的租金是有保障的,反正以后的都是赚的了,多一点少一点无所谓。” 我只得说:“还是等妈妈回来再说。” “你妈妈太保守,等她回来就买不成了。” 我大吃一惊:“你要背着妈妈买?”
“等她回来铺面就卖完了,上一次我看中另一处的铺面就是这种情况。而且我已交了定金,说好今天去交钱,不去交的话定金就是人家的了。” “多少?” “一万。” 我无法,只得随父亲去了。 接待我们的是一个身材挺拨的小伙子,长得非常帅气,言辞得体,脾气又好,一直笑眯眯的。父亲签完合同,要去银行取钱,他立即站起来:“一次取这么多,还是我陪着去好些。”父亲自然没有异议。他十分得体地走在父亲身边,在下坡时伸手扶着父亲,一路上,他细细听父亲说话,不时附和几句,却又不觉得这份殷勤做作。取了钱后,他把发票递给父亲,说钱就交给他,我们不用再走那么些路了,十分体贴。后来,每逢节日,这位姓石名方的帅小伙都会发短信来,不外乎节日快乐、身体健康之类的祝福语。 母亲出差回来就得知了这事,她非常生气,说父亲不尊重她,这么大的事不同她商量,又说肯定是上当受骗了。一天在回家的路上,母亲不小心摔了一跤,也归罪于那二十多万的铺面…… 我悄悄同父亲说:“看吧,把妈妈惹火了。” 父亲说:“我和她的存折早就分开,各保管各的了。” 一年,两年,都很正常,第三年,就得去催租金了,总是说下个月一定付,下个月又推再下个月。由于收不到租金,母亲为这事越发生气。我劝母亲:“反正父亲手头的钱是他自己挣的,置业也好,上当也好,都是他自愿。现在他病了,这些事就不要再提了。”也同父亲说:“被套住的人又不止你一个,别人买的更多,不用操那么多心。”可能因为倒底不是自己的钱,我不是那么在意。但母亲始终耿耿于怀。 一家人聚在一起时,背开父亲,也会说起那块地。大哥怪我,说我不应陪着父亲去交钱。我说订金都交了,我能怎么办。大哥说,不就一万,不要就行了,现在二十多万都打了水漂。我无奈,其实我不陪父亲去,他自个也会去的。我没有说那是父亲的钱,他想怎么花,我们这些做子女的无权干涉,因这话一说,倒显得我多清高似的。其实换了我,挣到手中的钱,是绝对不会这样抛出去换地换房的,所以我不是做生意的料。父亲也不是。 早年,父亲家除了一大片田地,还有两家纸厂。父亲外出读书,家里通常没有现钱,爷爷就让他去纸厂,有多少纸尽数拿去集市卖,卖的钱就是父亲一学期的花费。然而父亲到了集市,只会呆呆守着马车,不知如何是好。家里的马锅头大哥见了,就过来帮他把纸卖了。后来再遇这种事,父亲连集市都不用去,马锅头大哥把纸拉去卖了,再把钱带回来交给父亲。 父亲虽然出身地主家庭,在对待金钱上,并不是大手大脚地胡花乱用。除了在吃上不亏待自己,其它方面从来都节省一文是一文。就是生病后,有人介绍什么药好,却不在医保范畴,他一听价格就犹疑,都是母亲强行去把药买回来,他仍然不愿吃。就是这样的父亲,一心一意为孙子孙女们的今后着想,竟去买了这块铺面来收租,这真让人意想不到。 在租金催不回来之后,父亲又要去买墓地,还是让我陪着。我有些担心又被哥哥们埋怨,父亲说:“不告诉他们就是了。”见我还有几分犹豫,父亲又说:“开发商有规定,如果我今年买下墓地,多活一年他们就减百分之十,我多活五年,就减掉一半的费用了。”听了这话,我不再犹豫,陪父亲去交钱,就想为了这一半的费用,父亲也能够多活些年月。 那天,我站在一旁,看父亲把钱交出去。回来后,我没有告诉哥哥们这件事,也没有告诉母亲。然而买下墓地后一年,父亲就走了。 父亲走之前,我们为了不让他烦心,一个字都不提铺面的事,父亲也不提,就当它已不存在。父亲走了后,这事依然没有一点眉目。我说只当没有这回事,母亲却不依,一得空就跑去催租,然而去催一次就生一次气,回来同我诉半日苦。就这样催呀催,终于要回五千块。我说不值,还是自己的身体要紧,父亲人也走了,我们只要记住他的这份心意就好。 就在母亲准备放弃的时候,事情有了转机,卖铺面给父亲的那家公司来电话,说准备把铺面全部收回,卖给一家大买主。于是我们三兄妹去公证,把所有权全部转到母亲名下。母亲把公证书、房产证、土地使用证等等全部准备好,就等一个月后拿证去公司换钱。 交钱的时限很快就到了,却发现公司根本没有退钱的打算,这一惊非同小可,母亲只得天天去公司里守着,一同守的人都是当年的买主。公司的态度也好,把椅子移出来让他们坐着,把水烧开让他们喝着,就是没有钱。我说我去守,母亲说我守一点用也没有,现在什么都过户到了她名下:只有她签字才管用。就这样,母亲已从早到晚地守了几天。 这一天,是2007年12月30日,我们已放假,准备过元旦。 我问母亲,是不是一定能拿到钱,母亲说钱大约是有的,只是不知为什么还拿不出来,所以只能守。 门外只有路灯还亮着,无论是住户还是商店的灯都已熄去,路上已没有行人。夜已深,我坐在椅子上,好像有些时光又回来了。 父亲生病的时候,我也是这样坐在椅子上,守着他。但那时,我可以握着父亲已瘦得皮包骨的手,感受他的体温,看他眼中的星光。那些日子里,只要父亲的眼里有着晶亮的光茫,我就安心,哪怕他只能躺在床上,甚至不能清晰地和我说一句话。但我还拥有他。 现在,我纵然坐在椅子上,却再也看不到父亲眼里的光,也触摸不到他的温度。我心里很明白,这世间,再也没有任何一把椅子,使我坐上去,就可看到父亲。 现在,我坐在这里,要把父亲买的那块铺面卖出去,换成钱。那些钱,不会有父亲的体温,也不会有父亲的指纹。其实我并不知道,我是希望许多许多年后,带着女儿到这里来,指着那一小片铺面告诉她:“这是爷爷买给你的”,还是给她一叠钱:“省着花,爷爷攒给你的”。我愿意坐在这里等,只是为了陪母亲。 那位老者还在不停地动员:“我们谁也不要走,就在这里熬。我们大家要团结,不然根本要不到钱。”他的妻子则倦在椅子里,十分疲惫的样子,一句话都不愿说。那位埋怨自己太聪明的老太太还在继续反省:“就是我太聪明了,那些笨的,钱到手了根本就想不到要用钱来生钱,现在人家的钱还在自己手上,我这个聪明的,反而把钱拿去打了水漂。”从下午到现在,她已数落了自己好几小时。她丈夫坐在一边,一语不发。 他们有时还会提到石方,卖铺面给父亲的那个帅小伙。我发现那真是位非常优秀的推销员,这里的户主百分之八、九十都是从他手上买的铺面。母亲悄悄同我说:“听说石方长得非常漂亮,所以才有这么多人来买铺面。”我想了好一会才明白过来,不觉失笑,告诉母亲:“我见过石方,是个长得非常帅的男人,就是过去时常发短信给爸爸的那个人。”母亲一听这话,就没有再说什么。 而石方,早就离开这家公司了,有的户主说,他是专业的推销员,不属于任何一家公司。大家都有几分感叹:那时就是看到石方这样的人才,相信了这家公司的实力。 当然也有人不是因为推销人员的人才、口才买下的铺面。这群人中,母亲还有位熟人。这位熟人的地是才买的,从一位朋友手里,那位朋友还在原价的基础上涨了三分之一的价卖给她。 我只知道,有多年没有联系的熟人找上门来,十之八、九是因为传销,也在书中看到,隔岸观火、加油添醋、落井下石,却还是第一次听到这样高明的“嫁祸”。熟人说:“真没有想到,我这么冤。现在都不好意思同家人说,我竟会上这么个大当”,我理解地冲她笑。经过这一次后,她再也不会相信任何人了吧。 这时已凌晨3点,公司的人不停地出来动员,一位一位地劝,让大家回去,明天再来。女儿过生日的那位女士终于被劝走了。 熟人也劝母亲:“你年岁大了,把身体熬垮了划不来,回去睡一下,这里我们守着,一有眉目就打电话给你。”母亲想了想说:“我们明天来换你回去休息。” 听我们要回去,公司的人立即就开了辆车出来,把我们送回家。 回到家,我倒头便睡,木华和昀阳均不知我出去过。
父亲神情间有几分得意:“现在昀阳有我当靠山,你还像个法西斯,以后怎么办?我要让她以后也有零花钱。” 我哭笑不得。每次我教昀阳怎么做事,怎么做作业,父亲都急不可耐地跳出来,保护他的宝贝孙女,甚至在昀阳对他不礼貌,被我大声喝止的时候,父亲也会骂我:“你还是她亲妈,整个一法西斯!”弄得昀阳误以为法西斯就是母亲板下脸来。父亲对昀阳的溺爱还不止于此,昀阳捣蛋时,父亲会去抱起她来笑眯眯地说:“你顽皮!”因为语气里的宠溺及神情间的赞许,昀阳一直把“顽皮”这个词当作是表扬。 虽然零花钱和“法西斯”之间没有一丁点关联,我还是坐下来细细问父亲,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原来父亲某天外出,被一个搞推销的小伙子拦住,送他一包餐巾纸后,把他带进了办公室。于是,父亲发现了一个生财之道:花二十多万买一个铺面,以后就可每年收租两万多,而且还不用操心,全权委托卖铺面的这家公司,他们负责出租、收租金,并把租金按时打到父亲的帐户上。铺面的所有权年限是五十年。也就是说,只需十年,就能收回成本,以后四十年都是白捡钱了。父亲喜滋滋的:“两万多块,以后他们三兄妹平分,每年都有八千多的零花钱。” 我觉得不妥,立即说:“钱已在自己手上,再把它套出去,年年去催租,还不一定催得回来,太不稳当了。” “他们同一家大商场签订了十年的合同,我都看到了合同。最少,这十年的租金是有保障的,反正以后的都是赚的了,多一点少一点无所谓。” 我只得说:“还是等妈妈回来再说。” “你妈妈太保守,等她回来就买不成了。” 我大吃一惊:“你要背着妈妈买?”
“等她回来铺面就卖完了,上一次我看中另一处的铺面就是这种情况。而且我已交了定金,说好今天去交钱,不去交的话定金就是人家的了。” “多少?” “一万。” 我无法,只得随父亲去了。 接待我们的是一个身材挺拨的小伙子,长得非常帅气,言辞得体,脾气又好,一直笑眯眯的。父亲签完合同,要去银行取钱,他立即站起来:“一次取这么多,还是我陪着去好些。”父亲自然没有异议。他十分得体地走在父亲身边,在下坡时伸手扶着父亲,一路上,他细细听父亲说话,不时附和几句,却又不觉得这份殷勤做作。取了钱后,他把发票递给父亲,说钱就交给他,我们不用再走那么些路了,十分体贴。后来,每逢节日,这位姓石名方的帅小伙都会发短信来,不外乎节日快乐、身体健康之类的祝福语。 母亲出差回来就得知了这事,她非常生气,说父亲不尊重她,这么大的事不同她商量,又说肯定是上当受骗了。一天在回家的路上,母亲不小心摔了一跤,也归罪于那二十多万的铺面…… 我悄悄同父亲说:“看吧,把妈妈惹火了。” 父亲说:“我和她的存折早就分开,各保管各的了。” 一年,两年,都很正常,第三年,就得去催租金了,总是说下个月一定付,下个月又推再下个月。由于收不到租金,母亲为这事越发生气。我劝母亲:“反正父亲手头的钱是他自己挣的,置业也好,上当也好,都是他自愿。现在他病了,这些事就不要再提了。”也同父亲说:“被套住的人又不止你一个,别人买的更多,不用操那么多心。”可能因为倒底不是自己的钱,我不是那么在意。但母亲始终耿耿于怀。 一家人聚在一起时,背开父亲,也会说起那块地。大哥怪我,说我不应陪着父亲去交钱。我说订金都交了,我能怎么办。大哥说,不就一万,不要就行了,现在二十多万都打了水漂。我无奈,其实我不陪父亲去,他自个也会去的。我没有说那是父亲的钱,他想怎么花,我们这些做子女的无权干涉,因这话一说,倒显得我多清高似的。其实换了我,挣到手中的钱,是绝对不会这样抛出去换地换房的,所以我不是做生意的料。父亲也不是。 早年,父亲家除了一大片田地,还有两家纸厂。父亲外出读书,家里通常没有现钱,爷爷就让他去纸厂,有多少纸尽数拿去集市卖,卖的钱就是父亲一学期的花费。然而父亲到了集市,只会呆呆守着马车,不知如何是好。家里的马锅头大哥见了,就过来帮他把纸卖了。后来再遇这种事,父亲连集市都不用去,马锅头大哥把纸拉去卖了,再把钱带回来交给父亲。 父亲虽然出身地主家庭,在对待金钱上,并不是大手大脚地胡花乱用。除了在吃上不亏待自己,其它方面从来都节省一文是一文。就是生病后,有人介绍什么药好,却不在医保范畴,他一听价格就犹疑,都是母亲强行去把药买回来,他仍然不愿吃。就是这样的父亲,一心一意为孙子孙女们的今后着想,竟去买了这块铺面来收租,这真让人意想不到。 在租金催不回来之后,父亲又要去买墓地,还是让我陪着。我有些担心又被哥哥们埋怨,父亲说:“不告诉他们就是了。”见我还有几分犹豫,父亲又说:“开发商有规定,如果我今年买下墓地,多活一年他们就减百分之十,我多活五年,就减掉一半的费用了。”听了这话,我不再犹豫,陪父亲去交钱,就想为了这一半的费用,父亲也能够多活些年月。 那天,我站在一旁,看父亲把钱交出去。回来后,我没有告诉哥哥们这件事,也没有告诉母亲。然而买下墓地后一年,父亲就走了。 父亲走之前,我们为了不让他烦心,一个字都不提铺面的事,父亲也不提,就当它已不存在。父亲走了后,这事依然没有一点眉目。我说只当没有这回事,母亲却不依,一得空就跑去催租,然而去催一次就生一次气,回来同我诉半日苦。就这样催呀催,终于要回五千块。我说不值,还是自己的身体要紧,父亲人也走了,我们只要记住他的这份心意就好。 就在母亲准备放弃的时候,事情有了转机,卖铺面给父亲的那家公司来电话,说准备把铺面全部收回,卖给一家大买主。于是我们三兄妹去公证,把所有权全部转到母亲名下。母亲把公证书、房产证、土地使用证等等全部准备好,就等一个月后拿证去公司换钱。 交钱的时限很快就到了,却发现公司根本没有退钱的打算,这一惊非同小可,母亲只得天天去公司里守着,一同守的人都是当年的买主。公司的态度也好,把椅子移出来让他们坐着,把水烧开让他们喝着,就是没有钱。我说我去守,母亲说我守一点用也没有,现在什么都过户到了她名下:只有她签字才管用。就这样,母亲已从早到晚地守了几天。 这一天,是2007年12月30日,我们已放假,准备过元旦。 我问母亲,是不是一定能拿到钱,母亲说钱大约是有的,只是不知为什么还拿不出来,所以只能守。 门外只有路灯还亮着,无论是住户还是商店的灯都已熄去,路上已没有行人。夜已深,我坐在椅子上,好像有些时光又回来了。 父亲生病的时候,我也是这样坐在椅子上,守着他。但那时,我可以握着父亲已瘦得皮包骨的手,感受他的体温,看他眼中的星光。那些日子里,只要父亲的眼里有着晶亮的光茫,我就安心,哪怕他只能躺在床上,甚至不能清晰地和我说一句话。但我还拥有他。 现在,我纵然坐在椅子上,却再也看不到父亲眼里的光,也触摸不到他的温度。我心里很明白,这世间,再也没有任何一把椅子,使我坐上去,就可看到父亲。 现在,我坐在这里,要把父亲买的那块铺面卖出去,换成钱。那些钱,不会有父亲的体温,也不会有父亲的指纹。其实我并不知道,我是希望许多许多年后,带着女儿到这里来,指着那一小片铺面告诉她:“这是爷爷买给你的”,还是给她一叠钱:“省着花,爷爷攒给你的”。我愿意坐在这里等,只是为了陪母亲。 那位老者还在不停地动员:“我们谁也不要走,就在这里熬。我们大家要团结,不然根本要不到钱。”他的妻子则倦在椅子里,十分疲惫的样子,一句话都不愿说。那位埋怨自己太聪明的老太太还在继续反省:“就是我太聪明了,那些笨的,钱到手了根本就想不到要用钱来生钱,现在人家的钱还在自己手上,我这个聪明的,反而把钱拿去打了水漂。”从下午到现在,她已数落了自己好几小时。她丈夫坐在一边,一语不发。 他们有时还会提到石方,卖铺面给父亲的那个帅小伙。我发现那真是位非常优秀的推销员,这里的户主百分之八、九十都是从他手上买的铺面。母亲悄悄同我说:“听说石方长得非常漂亮,所以才有这么多人来买铺面。”我想了好一会才明白过来,不觉失笑,告诉母亲:“我见过石方,是个长得非常帅的男人,就是过去时常发短信给爸爸的那个人。”母亲一听这话,就没有再说什么。 而石方,早就离开这家公司了,有的户主说,他是专业的推销员,不属于任何一家公司。大家都有几分感叹:那时就是看到石方这样的人才,相信了这家公司的实力。 当然也有人不是因为推销人员的人才、口才买下的铺面。这群人中,母亲还有位熟人。这位熟人的地是才买的,从一位朋友手里,那位朋友还在原价的基础上涨了三分之一的价卖给她。 我只知道,有多年没有联系的熟人找上门来,十之八、九是因为传销,也在书中看到,隔岸观火、加油添醋、落井下石,却还是第一次听到这样高明的“嫁祸”。熟人说:“真没有想到,我这么冤。现在都不好意思同家人说,我竟会上这么个大当”,我理解地冲她笑。经过这一次后,她再也不会相信任何人了吧。 这时已凌晨3点,公司的人不停地出来动员,一位一位地劝,让大家回去,明天再来。女儿过生日的那位女士终于被劝走了。 熟人也劝母亲:“你年岁大了,把身体熬垮了划不来,回去睡一下,这里我们守着,一有眉目就打电话给你。”母亲想了想说:“我们明天来换你回去休息。” 听我们要回去,公司的人立即就开了辆车出来,把我们送回家。 回到家,我倒头便睡,木华和昀阳均不知我出去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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