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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一位公社书记

2022-01-04叙事散文方萌
本帖最后由 雨夜昙花 于 2016-8-18 01:33 编辑

         一位公社书记每当我想起十二里半的生活时,心里常浮现出一位公社书记的身影,那疲惫的在雨雪里穿行的湿漉漉的身影。新河公社位于城关镇和木镇之……
本帖最后由 雨夜昙花 于 2016-8-18 01:33 编辑 <br /><br />         一位公社书记
  每当我想起十二里半的生活时,心里常浮现出一位公社书记的身影,那疲惫的在雨雪里穿行的湿漉漉的身影。
  新河公社位于城关镇和木镇之间,青通河和七星河沿着新河公社两厢向北流经童埠,在此汇合成青通河干流经铜陵大通入江,沿河两岸低洼,易受水患,建国后又围湖造田,缩小了水流通道,一遇长江大水或山洪暴发即成灾害,是青阳主要的水患区。那几年,冬闲修圩成了新河公社的主要任务。各大队以基干民兵为主,组织强劳力,扛着红旗,背着锣鼓,带着锅碗瓢勺上圩堤。他们按分好的地段,在向阳的坡地搭起窝棚,砌起锅灶,安营扎寨,一干就是一冬。作为公社卫生院的医生,也轮流派驻现场巡回医疗。第二年轮到我,好在我曾下放到大队去过,跟社员很熟,就把医疗点设在他们的队棚里。大跃进年代曾在童埠修过一截圩,叫“特跃圩”,这次是向东延伸,修到窑门口插花山脚下。近二十里路长的圩堤上,红旗招展,锣鼓喧天,挑土的社员你追我赶,打夯的社员号子震天。劳动的热情感染了我,在巡诊中,我常帮队里挑几担土,打几下夯。俗话说:“雨雪年年有,不在三九在四九。”一场雨雪飘下来,就是我们休息的时间,也是大家加餐的时候。因童埠离我们驻地不远,清早雨雪一停,我就陪着炊事员去童埠码头买鱼。说是码头,沿河连一个像样的青石码头都没有,鱼船停靠在河滩与泥堤下,我们沿着街上高低不平的沙石路下到河边买鱼。刚下了一场雨雪,上岸下船的就不时有人滑倒。我们深一脚浅一脚,一路上烂泥陷脚,非常不好走。当大家分享大锅红烧青鱼时,这一路的泥路烂滑都被忘到脑后了。到了中午,风夹着雨,雨夹着雪,纷纷扬扬地又飘落下来,荒野里没有一个人影。大家都窝在草棚里吃午饭。正当我们围坐在大锅前,笑着,吃着,大队民兵营长突然指着棚外远处泥路上驼着自行车在风雪中艰难行走的人说:“看,自行车骑人了!” “是新来的公社书记。”还是支书眼尖,说着就和大队长去迎公社书记,棚子里只剩下我、大队会计和民兵营长。
  “新来的公社书记?”,在新河还是第一次听人喊公社书记。我到新河一年多了,公社一直由武装部长负责,大事小事他说了算。公社卫生院那位大队干部院长,就是他塞进来的。这位部长,在公社我也很少见到,偶尔见到,只见他总是穿着一身旧军装,背着盒子炮,原以为他是一位复员军人,后来听人说,他家住在县城武装部旁边,跟某头头关系很好,不知怎的,“文革”中被提拔到新河当了武装部长。“总算来了书记。”会计说。民兵营长也愤愤地说。“新河就是怪,这几年好像就不要党的领导了。”我望着他们一人一句,不好插嘴,心里估摸着新书记是一个什么样的人?说话间,只听见棚外人声越来越近,“书记来啦”,“书记来啦”……我们站起来,迎出门外。我透过民兵营长和会计项背间,看见不远处,大队长推着车,支书陪着一个四十多岁,中等个头的人,一路呱着,一路朝窝棚走来。随着人越来越近,我看清这位书记瘦削的脸上显得很疲惫,头发上、肩膀上落了一层雪花,一身黑棉衣湿漉漉的,裤腿卷起,一双黄军鞋已被黄泥糊满了。民兵营长上前一步,握着书记的手说:“快进屋,暖暖身子。”而这位书记,扶好自行车,来不及扫除身上的雪花,对支书、队长说:“谢谢你们。”又一一与棚外的社员和干部握手。当他握到我的手,我“书记好”刚出口,他就显得很惊喜:“我们是老乡!”一下子把我与这位疲惫的在雨雪里行走的穿着湿漉漉衣服的书记拉近了距离。
  我回到公社,书记就到卫生院来找我。我这才知道他是从九华公社调来的,家就住在卫生院对面山坡上的小学里,他爱人在小学教书,有五个儿女,他特别喜欢的小女儿得了小儿麻痹症,已二、三年了,右足有点跛行。他问我有没有办法治好。我说要先看看再说。我们走过一截田埂,爬上黄土坡,在小学操场对面杉木林中三间茅屋就是公社书记的家了。他爱人和几个大孩子都上课去了。我走进这茅屋,就像走进社员的家。茅屋低矮陈旧,土墙、土地,堂屋很暗,简陋的饭桌,四边放着四张长条凳。我给孩子看了病,是脊髓灰质炎后遗症,好在患病时间不长,治疗得当是可以恢复的。于是我开始用刺激和恢复疗法,坚持每天去给孩子针炙、按摩,结合维生素B12注射。只要书记在家,他总是陪着我。大多时间他都不在家。一晃就到了夏天,治疗也就挪到户外的木凉床上。孩子右脚的功能也有明显的改善。为了图凉,我多晚饭后去治疗,常能陪书记一起纳凉,聊天。农村小学多远离村庄,放学后,当地老师都回家去了,山坡上只有书记的家亮着灯光。每到这时,忙了一天的书记,总是掏出一角五一包的玉猫牌香烟,畅快地吸着,人生的话语,随着蒲扇的微风,缓缓地流淌着。
  书记中学毕业后,在家乡参加了土改,以后长年下乡,居无定所。他梦想当一位好法官,清政廉明,禀公断案。可是“四清”,他被派到青阳当工作队,并留下当了一位公社书记。他常给我讲,刮浮夸风时的趣闻。“那些年农业大跃进,要求社社放卫星,把多好的稻子都拔出来插到一块田里。”言谈中还有不尽的惋惜。“后来人都吃不饱了,还要搞挑灯夜战。”他说,当时,县里为了督促进度,在县城高地搭了一个高高的瞭望台,看哪方最亮。没办法,一个公社书记想出个法子,叫各大队,家家户户晚上都把牛牵到田头,每个角上挂一个灯笼。果然,这个公社受到表扬,而有些公社干部顶着不干,则被打成右倾。还有一次,听说省里要来检查积肥和密植。嗬,长长的乡道上摆满了装满了肥料的箩筐、粪箕和人粪尿的粪桶,有的粪担还停放在路中间,泼洒得一路上臭气熏天。首长说,很好。那么我们去看看密植吧。生产队长说,试验田在山那边,要走着去。俗话说,看山跑死马。一干人走得口干舌躁。首长说,还有多远?不远,就在前面。终究是首长聪明,推说还有事,及时打道回府。事后,队长挨了批,可队长说,你还能把我锄头把子批掉了?……夜深了,不时有流星拖着长长明亮的尾巴,在夜空中划过,虽然消纵即逝,但留给人间的是一种不解和烦闷。农村的夜晚依然是那么静宓美好,萤火虫在屋边杉木林间飞来飞去,蛙声不断,远处偶尔传来一、二声吠声,……书记嘴上的烟头,一会明一会暗,彻夜不断,低低的细语在静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我明白,这就是口述历史,一段不能登大雅之堂的历史,只有亲身经历过的人,才有刻骨铭心的感受。
  二年后,我调到县医院工作,与书记的接触也就少了。但我总忘不了那疲惫的在雨雪里穿行的湿漉漉的身影。遇到新河来的熟人,总要打听书记的情况。他们说,这二年公社安装了柴油发电机,办起了农业中学,农业生产也不错。后来,我到皖南医学院进修学习,听说,书记也调到县里任农办主任。
  当我回到县里时,他已病倒了。我去看他,正好也是在冬天。那时青阳县城主要是一个十字街,穿过街旁的小巷,就是农田和菜地。在西大街南边的山坡上,有一片房管所盖的简陋的瓦房,他就住在这片瓦房里。午后,太阳暖暖地照在身上,我走在屋间的土路上,向阳的雪已融化了,屋沿滴滴嗒嗒地滴着雪水,土路更显得泥泞。我捡背阴留有残雪的墙根走,七转八拐,总算到了书记的家。说是书记的家,不过就是当地平常人家住的三间瓦屋。书记的瓦屋恰巧背对着西北的笔架山,在冬日的光辉里,深色的大山和房屋都罩上了一层金色的光韵。我站住了,就像九华山下的人们一样,心中油然生出一种念想:“愿好人一生平安。”
  一双明亮的眼睛,一对漂亮的小辫子,一张小嘴,从光韵中跑出来。“顾大夫。”一声呼唤,我竞忘了时光在人事上的变化,小妹长大了,脚也好了。我想书记也快五十了吧?
  书记患的是食道癌,已发生了气管瘘。那怕喝口水,都会从气管里呛出来。但他很乐观,他跟我说:“以后有机会,你还是争取调回家乡去。我也一直想回家乡工作。”听说,他家中还有一位老母亲。面对书记敞开的心扉,我感到人生的无奈,总归於一种夙命,限制着人的活动范围,但好在它无法限制一个人对亲情、家乡的思念和永不忘怀的心愿。
  县里要送他到上海去治疗,他不干,他希望我拿着他的病历跑一趟,看有没有办法治?做为医生,面对不治之症,一趟上海之行,对他是一种安慰,对组织是一个交待而已。佛光映照下的小城,人们对往生总是那么坦然。直到他去世,送行的人那么多,在我印象里,好像没有听到一点哭声。
  书记常说:“只有不食人间烟火的菩萨,没有不食人间烟火的人。”听说,他当农办主任时,正值县里“学大寨,赶郭庄。”他力主“学赶都要结合青阳的实际。”“文革”中他被打成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九华公社的红卫兵批斗他,他知道要戴高帽子游街。九华公社哪有什么街,只有公路边几幢房子,二步路就走完了,就要游田埂,便把麻饼带在身上。几圈田埂游下来,人也乏了,肚子也饿了,他就把麻饼分给大家吃。红卫兵不好意思吃。“人是铁饭是钢,吃一点接着游嘛。”毕竟民以食为天,饿肚子是不好受的。书记走后好多年,社员们还记着这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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