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黄昏相遇

与黄昏相遇

武志强


　　美的种子一旦在一个人的心中播下，那就不是轻易能够寂灭的，它一定会在一个适当的时机点拨你，提醒你，让你醒悟，春风化雨一般让那种子破土发芽。这些年来我一直在追问自己，为什么我的心中要这样顽固的埋伏着一个美的信念？而那美究竟来自哪里？它从哪个源泉出发，一直流到我的心间，并持续不断的滋润着我。这些疑问是没有答案的，那些疑惑就像浮云一般，飘荡在我的心头。 　　直到有一天，在这样一个时刻，我开到这里，站在这儿。这是一座贯穿明清的几百年历史的建筑，在它那硕大的空间里，滚滚的时间参与进来，我感到是就我一个人，为这建筑的广阔、庄严而震撼着，以它那穿越时空的凝重的美撞击着我的心房，使我的内心久久不能平静。就在那一刻，当古老的钟声被撞响时，一群鸽子飞过晚霞涂染的天空，钟声掠过鸽子的翅膀，又被那些拍动的翅膀带往远方。我不禁抬头仰望，一眼就看到了晚霞烧红的天际，那群鸽子变成一个个黑点逐渐消失。目光尽处，我被那黄昏的天空呆住了，在这座有几百年历史的建筑上空，黄昏的美如果一颗成熟的露水坠下来，落在我的心里，那清凉的美似曾相识，在哪里见过。我是在哪里见过呢？曾经有这样的美浸润过我的心灵，在我成长中最需要的一段时期，它光顾了我，为我所熟悉，为我所迷恋。 　　毫无疑问，这应该就是我那故乡的黄昏，我在上初中的那些日子，是秋天的日子，每天放学后，我的第一件事就是放下书包，骑上父亲的那辆破旧不堪的自行车，出了家门，穿过光线昏暗的街巷，去到村外的田野上，感受那份难得的故乡黄昏的美。我敞开了衣衫，让清凉的晚风吹拂着我，在那个时候，我的整个心情都是放松的，有着飞扬一般的飘逸和快感。我的双眼同时呼应着心灵的渴求，贪婪的搜索着视野里田野黄昏的美。以后我才明白，这样的对美的不自觉追求是以后不会再有的，也是以后不可重复的。这是最初的对美的萌动，那颗懵懂的对美向往的种子就此埋下，我以为这样的美是不会再来了。正因此它才是宝贵的。 　　黄昏中的田野是辽阔的，浩大的，也是气象万千的，黄昏演绎的美也是变幻不停的，那绚丽的霞光万丈，还有那一轮艰难挣扎不肯沉沦的落日，常常会长久地震撼着我，让瞩望着的我惊叹不已。晚风徐徐，清凉的气息里，路旁的草叶都开始变得潮湿，像是有一层水意。路上间或有扛着锄头晚归回家的农人的身影，在慢慢走远，直至拐弯从我眼前消失，在他消失的地方，我的眼前就只有昏暗中的庄稼叶子静静不动。此时，空气开始变得湿润而清凉，浸润着我的皮肤，庄稼的叶子油绿油绿的，果实的气息混和着泥土的清新在空气里弥漫，虫子在我眼前成群的飞舞着，偶尔蚂蚱的翅膀声响会从黯淡的光线里划过，水渠里传来阵阵蛙声，路上不时传来马嘶驴叫声，还有从地里收工回家的农人的吆喝声，加之一些淡淡的烟草味，这些在我都是亲切而熟悉的。我所迷恋的就是广阔的庄稼地，路上少有人踪的空旷，我喜欢这样的场景，内心的孤独症慢慢形成，我以后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大抵也就在这样一个时期决定了。

　　我开始记忆那最初的美和美的形成，我同样感怀美的消逝，它们留给我的记忆都是长久的，难忘的。那些在少年孤独时光里接受的美注定是永恒的，不会在时光流逝中轻易就变质的。我相信它们从来就没有变质过，也不会变质。还在当时，我就在想，这样的美吸引着我，我宁愿为它牺牲了自己，成全了自己。为美而付出和牺牲自己是值得的。

　　当我成年以后，有幸迈进这座明清古建筑时，我被建筑凝固的美所打动，也为空中飞过的鸽哨声打动，在这样一个并不由我选择的特定时刻，黄昏的美凝聚集合着，一起向我快速奔来，就这样长久震撼着我，让我的心灵久久不能平复下来。我所能知道的美就是心灵的感动和内心的寂静。如果没有这样的内心寂静，这些美就不可能快速形成，也就不会被我所体味到。寂静的心灵更容易感受到美。如果你不被世间的美打动，那么美又是什么？你眼中的世间又是什么？如果没有感受到这些美，那么生命的意义和价值又在哪儿？我所能体味到的美越多，我的内心也就越丰富，感觉自己的心灵中快速的膨胀起来，像一个大气球，在鼓胀开来，在饱满起来，欲举欲飞，要往高处去，要往远处去。这就是心灵在飞翔吗？这就是我的心灵中醒悟吗？在一个化作春风细雨的机缘里，我恰逢了这样的美，美是难得的，美是可遇不可求的，美是不可重复的。我就此受到了美的熏陶，成为一个容易被美感染的人，我以一颗易感的心灵，一个人独自站在这座广阔的建筑里，面对着这样一处空旷阔大的庭院，几百年的历史云烟里，我起初不知自己该走向哪里，该从哪里起步，才能走遍这里的每一个角落，而在它那无数的角落里是该藏有多少的秘密啊，却不为我所知晓。我怀着心头的迷惘，在此彷徨了又彷徨，感觉到自己是孤单无助的，像一个弃儿，被丢弃在这儿，无人搭理，又找不到回家的路。

　　正在这样苦闷的时候，长久以来埋下的美的种子在我心里苏醒了，被这样一个黄昏唤醒了，我开始腾挪自己的心灵空间，以便它能够容纳更多的时间。在这样一个慷慨的空间里，有限的时间只会是一种束缚，美是要求自由的，束缚只会成为一种禁锢，我要使出全身的力量来打破这种禁锢，才能在美的指引下，找到一条回家的路。确实的，这些年，我在外面游荡的这些年，没有美的光顾，我是迷失自己已经很久很久了。 　　我开始沉默下来，开始相信这是一种命运的安排，是命运安排我这样来到这里的，并且站在这里的一处高高的砖墙下面瞩望天空黄昏的光景，在那烧红云朵的晚霞下面思考我这些年的经历，思考我坎坷不平的来路和未来人生不知名的去处。然而，时间是神秘的，我无法就此解说时间，围绕时间的疑问只会缠绕成一团，越解释那疑问只会越大，所以沉默是一个不错的法子，它能让你冷静下来，不至于莽撞和冲动。想到这儿，忽然我的眼眶就湿润起来，那顿时的湿润没有由来，没有端倪，没有前兆，我只想流泪，为自己流泪，哪怕是独自一人哭一场。但我说不出自己为什么而哭，为什么想落泪，是为眼前的无言的美打动吗？ 　　我说不出来，黄昏庄严肃穆的美就展示在眼前，它面向我，面向我这个与世隔绝的人，但这不是它的全貌，而只是它的一部分，一小部分，就像我在十二三岁的时候，所感受到的故乡黄昏田野上的美，那只是一小部分美，但我已经是满足，并且感到心灵的震撼了。美的震撼似乎总是迟迟而来，迟迟不来。现在，在一个不详的时间之中，美姗姗而来，光顾了我，再次击中了我，我是情愿被它击中的。以致我想，一个人一生所能感受到的美真的不多，美是无限的，但对具体个人则是有限的，是需要机缘才能遇到的，进入你生命中心灵中的美绝不会遍地都是，俯拾皆是的。 　　回望中的黄昏就像是一个苍凉的梦，梦境犹新，是因为我再次遭逢，再次体味。相对于我几十年的生命，历史会是一个深远而沉重的话题，我不配言说历史，是因为真的感觉自己生涯太有限了，见识也是狭隘的。在我背后是一个跨越明清几百年历史的宏大建筑，在它面前，个人真的渺小，但是沿着心灵中美的指引，我相信自己能够走出历史的重重迷障，进而让自己踏上一条簇新的道路，在那里，我将复活，并迎来自己的新生。

　　那经过黄昏的美洗浴过的心灵将会是圣洁的而辉煌的，也会变得庄严而神圣的。心灵将穿越这座气势恢弘的古建筑，建立起一座跨越时空的桥梁，在那里，它将与美相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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