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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沙子城堡(散文习作)

2022-01-04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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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个小女孩蹲在公园的沙地上。她要是抬头看看,一定会看到一个贪吃的毛毛虫风筝把云朵当棉花糖,她才不会像我们这样去想:毛毛虫那么肥那么胖,能飞上天吗?她或许会这样想:毛毛虫快点回家吧,都快天黑了,让女巫看见了可不好。她这样想了想,可能还会补充几句:女巫光着头,头上都是脓包,三根手指头,一根脚指头,手指头脚指头上的指甲尖尖的,几十厘米长,一百厘米长,嘴巴可以张到耳朵边,嘴巴里连舌头都没有,怪恐怖的吧,这是女巫长老来的。所以,所以,你还是赶快回家吧,要是你找不到家,可以先到我这里来,我这里有——
       沙子城堡。
      事实上,小女孩的沙子城堡尚未动工。或者说小女孩正着手于相关的准备工作。沙子、枯树枝、石子、落叶、塑料吸管就地取材,由远及近,一一运送到目的地。目的地稍微向上凸起,是一块小小的坡地,左边是荔枝树,右边是大榕树。荔枝树没有什么好说,立春没多久,头脑还不太清醒,一个冬天所做的梦,需要反复咀嚼。大榕树跟别的树不一样,除了裸露在地面上的粗壮根须外,还从枝头间垂下大批细长的根须。小女孩弓腰搬石头,根须挡住了她的去路,她说了一句,根须像一道道帘子,害羞着呢,是不想让你看见她的脸。好吧,我确定是看不见她的脸。前面、后面有一串串或大或小的脚印。有些人是不是会隐身,光看得见脚印,却看不见身体,你是不是这样。小女孩手里拿着几片落叶说。是吧,我偶尔这样,偶尔,偶尔。小女孩蹲下身子,把落叶当作一条船,船上运着金色的沙子。一条船,两条船,三条船,四条船,对的,总共四条船,我没有数错,我数数很厉害的,小梅老师奖给我小红花呢,还有一颗橙子味的棒棒糖,我喜欢吃橙子味的棒棒糖,我不喜欢吃橙子。快上船吧,你一条,我一条,剩下的两条船呢?你能不能帮帮忙,帮我去附近草地上捉蚂蚁,不要多捉,两只就够了。两只知道是多少只吗?看这里,看我的手指,这是一,这也是一,两个一加到一起就是二了,知道了吗?知道了,就赶紧去吧。我在船上等着你。好吧。我这就去捉。蚂蚁。蚂蚁。草地上的蚂蚁。这里一只。那里还有一只。两只蚂蚁上船了,我们都是船员,送着沙子向小坡出发。可是河呢?可是水呢?别担心,你把矿泉水瓶盖拧开,沿着我们船行的方向,洒上一点点,一点点,注意是一点点。有了河,有了水,有了河水,我们出发吧,这是枯树枝,刚刚从树下捡来的,一人拿一截,两只蚂蚁一只拿一截,当作撑船的工具,都要轻轻地撑,不然船就会翻,沙子会沉到河里,金色的沙子真的会沉到河里去。
       事实上,第一只蚂蚁晕船,第二只蚂蚁晕船,两只蚂蚁早早地从船上爬了下来,在河里,在水里,在河水里,在河水里的枯树枝上趴着,太阳刚刚好,晒晒多好。而小女孩,而我,则继续航行。可惜我们没有帆。我说我们要是有一面帆,船是不是要快很多。小女孩点点头,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张纸巾,随手扯掉一半,挂在枯树枝上,枯树枝插在沙土上,沙土在船上,船上有了一面帆,不规则的,白色的,我们的——船帆。白色是一张纸的颜色。白色是一支水彩笔的颜色。白色是一件衣服的颜色。白色是一块地板砖的颜色。可白色是船帆的颜色吗?我能不能说我只见过灰色的船帆。但我没有说出口,但我不能说出口,我只能这样说:瞧瞧,我们的船帆,白色的,不规则的,吃饱了风,鼓鼓的,鼓鼓的,鼓鼓的,向尖起的坡地行进,向凸起的坡地行进。小女孩依旧蹲着,手中没有了撑船的工具,只能双手上阵,左右伸展,一上一下,作拨水状。电视上不是有浪花的吗?我这里怎么没有浪花。你也会有浪花的,你马上就会有浪花的,一朵接一朵,一朵又一朵,真好看。可浪花在哪里呢?在哪里呢?你快说呀。好吧。我把矿泉水摇醒,让它来当你的浪花好不好。小女孩不可置否,小女孩见我摇动矿泉水瓶,脸上写满了期待。好了,矿泉水醒了,矿泉水顺着小女孩的双臂往下流,一串,一串,又一串。一条蚯蚓不知道什么时候爬了过来,是想来蹭水喝的吧,好久没下过雨了,天气太干燥啦,世间好多事物都受不了。小女孩赶紧从船上跳下来,凑过去,又蹲下,长长的头发都快扫到地面了。我猜她一定不敢用手去触碰蚯蚓的身体。我猜她会借用一截枯树枝用触碰蚯蚓的身体。小女孩果然这样去做了。蚯蚓受到外界的刺激,紧缩身体,又伸展开来。吓了小女孩一大跳。好玩。好玩。好好玩。我要做一条蚯蚓,我也要做一条蚯蚓,幼儿园的小朋友要是打我,要是骂我,要是抢我的座位,我也要紧缩身体,立马伸展开去,把他们吓一大跳,他们会哭鼻子,他们会流鼻涕,他们流哭鼻子流鼻涕的时候,我就可以大哼一声,然后双手叉腰,跺着脚说,唉,你们这些小小个鼻涕虫,什么时候才能像我一样懂事呢。
      事实上,小女孩也时常哭鼻子、流鼻涕虫。比如现在船靠岸了,在卸沙子的时候,风扬起了沙子,沙子进了小女孩的眼睛,我帮小女孩吹眼睛,吹半天吹不出来,她就哭了起来,两条鼻涕虫一进一出的。还说,沙子不出来,我会不会就这样死了。要是蚯蚓不从沙子里出来,蚯蚓会不会这样死掉。我点点头,一脸严肃。小女孩哭得更伤心了,两条鼻涕虫瞬间长大不少。我只好带小女孩去洗手,去洗眼睛。洗好手,洗好眼睛,小女孩甩甩手,擦擦眼泪,悲伤地说,沙子洗出来了,我还会不会死。我说不会。那蚯蚓呢,蚯蚓还在沙子里,我不应该把蚯蚓埋在沙子里,埋在沙子里的蚯蚓会死掉,我们快去把蚯蚓挖出来吧。好吧。这就去。小女孩快步跑着,跑到沙堆前用手去挖,小女孩似乎忘了蚯蚓会紧缩身体,马上又伸展开来,小女孩挖呀挖,不见蚯蚓踪迹。小女孩说蚯蚓不见了,都是一些小石头。难道蚯蚓死了变成石头了吗?我摇摇头。我说蚯蚓不会死,蚯蚓喝饱了水就回家睡觉了,就像你跟你妹妹,吃饱了就特别想睡觉。可蚯蚓的家在哪里呢?你能告诉我吗?在这里,你看这些小洞洞,蚯蚓是从这里回家的。你能带我去参观一下吗?蚯蚓的家跟我们的家是一样的吗?蚯蚓有积木吗?蚯蚓有布娃娃吗?蚯蚓有变身器?蚯蚓会像奥特曼一样结婚吗?等晚上的时候,我带你去吧。你会做梦吧。我会做梦。你在你梦中,我在我的梦中,梦中的你来找梦中的我,然后我拉着你的手去蚯蚓之家看看吧,蚯蚓会回答你所有的问题的,不是吗?小女孩笑了,那就等晚上做梦的时候再说吧,我们把这些石头重新放进去好吗?我看行。一块石子,两块石子,三块石子,四块石子,五块石子——你快表扬表扬我,我这么会数数,要是小梅老师早就表扬我了。棒棒哒。你知道的,其实我也会数数,要是我什么也不去做,天天站在街上或别的什么地方数数该有多好啊:一个穷人,一个富人,一辆小车,一辆三轮车,一条大马路,一条巷子,一朵白云,一朵乌云,对立且统一,多么有趣呀。可是我不能什么也不做啊,我要做的还有很多很多很多,所以我不能光顾着数数。有时候我忘了数数。有时候我讨厌数数。有时候我憎恨数数。你说,数数有什么好的呢,做点别的什么事情不是更好吗?
       事实上,我现在说的这些,你什么也不明白,你还太小了,不是吗?你还是接着去数小石头吧。书上有人种花生,我们来种石头吧。小女孩把石头种了进去。隔一会儿又挖开。种下时是一颗,挖出来的却是两颗,多出来那一颗是我偷偷放进去的。小女孩欢呼着,种一颗,得两颗。我们不如种硬币吧。种硬币吗?是的,就种硬币。我后悔了。我真的后悔了。我不光真的后悔了,还有些后怕。硬币好。硬币不好。硬币的好与坏。硬币的利与弊。硬币的哲学意义。我得转移话题才行。没有硬币,我们还是种石头吧。这一回,种下一颗,挖出来的还是一颗。怎么回事呢。刚才多出来的一颗是违规的,不在允许或者原则的前提下。小女孩似懂非懂,懵懂得很。有了石子,有了一小堆石子,小女孩排列组合起来,围着沙堆,间或一个圆形,间或一个正方形,间或一个长方形,间或一个椭圆形,最后一个是梯形。小女孩说,多么像我们老家的楼梯,我们上楼梯吧,快牵着我的手,别让我摔倒了。好吧,好吧,我们这就上楼梯,从这道像我们老家的楼梯上上去,我们多呆一会儿的话,一定能看见星星和月亮,七个星星连在一起的像一个勺子的是北斗七星,书上有的,你还记不记得,一闪一闪的,像是一把挂在一口巨大的水缸上的勺子,谁要是口渴了,顺手拿起来,舀一勺,就着勺子,咕噜,咕噜,喝上几口,畅快淋离呀。那个在天上喝水的人是谁呢?地面上的水不会喝吗?我觉得矿泉水就挺好喝的。那个人不会是奥特曼吧,红色的那个奥特曼最厉害,最近他结婚了,我在平板上看到的。我以后是不是也要结婚。我会跟谁结婚呢?不会也是奥特曼吧。可是红色的最厉害的那个已经结婚了呀。我到底还能不能跟他结婚呢?红色的那个奥特曼不是最厉害的,最厉害的那个奥特曼还没出现呢,等你长大了,他就出现了,你让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他什么都听你的,他唯一的使命就保护你,不让你受到任何人的欺负,那个时候你也不用去学什么蚯蚓了:受到刺激,紧缩身体,又立刻伸展开去。这些应对生存的种种技能你不必去练习,太丑陋了;你完全可以把它抛到九霄云外去,让他来保护你,降服妖魔,驱走鬼怪,这是他所擅长的,所以他才是最厉害的那个红色的奥特曼。
       事实上,我也不知道有没有那个红色的最厉害的奥特曼,可能有,也可能没有,路还长远着呢,不着急,我们且走走,且停停,且看看。现在,我们不如把沙子堆起来,堆高一些,再高一些,像一座真正的城堡一样,石子垒上去,落叶铺上去,有了大阳台,有了地毯,这样是不是好看一些。是吧,就这样愉快地决定了。一只蚂蚁爬了过来,另一只蚂蚁爬了过来。要是小女孩没有记错的话,这两只蚂蚁一定是先前弃船而逃的那两只蚂蚁。现在这两只患有晕船症的蚂蚁又回来了,一只在前,另一只在后,爬在前面的那一只从落叶缝隙间爬了进去,后面的那一只也紧跟其后,动作利索,窸窸窣窣的。两只蚂蚁在说话。两只蚂蚁确定在说话。两只蚂蚁在说什么话呢。小女孩天生是一个翻译家,小女孩说,两只蚂蚁在表扬我呢,两只蚂蚁表扬我的理由是建造这座城堡的小女孩是一个伟大的建筑师。可我不想当建筑师,我想要当宇航员,你说过的,只要我每顿吃两碗饭,多吃青菜,不偏食,我就能飞起来,飞呀飞,飞呀飞,飞到月球的背面,用一面超级放大镜去观察月球背面那些巨人们留下来的脚印。巨人跟我们是不是一样的,巨人跟我们当中的一些人是不是一样的,他们会隐身术,走起路来,看不到身体,只能看到脚印;要是他们说起话来,我们还以为是脚印在说话呢。我摇摇头,又点点头。是吧,就像我们当中一些人一样,有一些巨人也会使用隐身术,所以作为宇航员的你观察观察就好的,千万不要去踩巨人们留下的脚印。为什么呢?为什么不能踩呢?好吧,告诉你——反正以后也得告诉你,不如提前跟你打个预防针——你去踩巨人们留下的脚印就相同于按了让巨人们显身的按钮。巨人们一旦显身,就会变得格外的忧伤。可巨人为什么要忧伤呢?巨人不是有城堡吗?就像女巫有蓝色的药水。不是说巨人有什么或者没有什么,而是说巨人这一辈子看见的事物太多太多太多了,多得像牛毛一样数个三天天夜都数不过来。据说这些事物都是泪水做成的。巨人们不想让世人看到他们眼中的泪水,所以巨人们才隐身的,你明白了吗?你能明白吗?小女孩点点头,又摇摇头,咽了咽口水说,那我还是滴几滴女巫的蓝色药水吧,至少滴三滴,让巨人们瞬间变成一群快乐的老鼠吧;我不想巨人们伤心流泪,我同样不想你伤心流泪,我也给你滴几滴吧,至少滴三滴,你说过的,我记得你说过的,你偶尔,你偶尔,你偶尔使用隐身术。总有一天,你会跟巨人们一样,变成一只快乐的老鼠。
       事实上,这一天什么时候来到,我们都不知道。我们所知道的是这一根白色的塑料吸管可以发挥极大的作用,比如现在我们可以把它放置在地下,作为城堡的排水系统。可小女孩灵光一闪,突然说道,我们多像他们呀,他们用挖机把地面挖开,我们用枯树枝将地面挖开,他们往地下埋水泥管道,我们则往地下埋塑料吸管。施工方式不一,材料也不一样,但是我们的工作是多么地相似呀。这是我没有想到的,我顿了顿说,是的,我们的工作跟他们的工作——各有各价值,各有有的意义,你看,水泥管道对接、相连在一起,构成了这座城市的排水系统,而我们虽然只有一根白色的塑料管,但是它也可以深埋于地下,用来疏散那些性情急躁的雨水,要不然它们会毁掉由你亲自建造的这座城堡。听我这么一说,小女孩在铺设白钩塑料管道时显得更加认真细致了,你看,小女孩把食指伸进去坑中,已经够深的了,我以为小女孩会停下挖掘,可小女孩还在继续挖坑,满头大汗,气喘吁吁。我让她停下来,她挥挥手说,他们还没停下来,他们挖的坑很深很深深不见底的那种,那天爷爷接我放学,我真担心我和爷爷一不小心掉到坑里去。我当然知道他们挖的坑属于巨深的那种,方便铺设天燃气管道,以及裹在一起的各类光纤电缆,可以打电话,可以上网,可以输电。我知道我这样说的时候,小女孩一定会蹬大眼睛,像两个特大号灯泡,并好奇地问:别人打电话,我们会不会踩断别人的通话;别人上网,我们会不会踩断别人的信号;别人家做饭,我们的双脚会不会着火;别人家开灯关灯,会不会漏电,就像我们电视柜上的那个正方形的开关,噼里啪啦,噼里啪啦,噼里啪啦。我点点头说,那就请你把脚抬高一点走路,你那双鞋才买多久,你那双鞋子才穿多久,鞋底已经磨出洞来了,知道了吗?嗯嗯,我知道了。小女孩蹬大眼睛,像极了两个特大号灯泡,并来了一句,我去!——不用说,这也是她最近在平板上学来的。我回头一看,一条黑色的大狗正趴在沙子城堡前,显得格外兴奋,瞧,它的前爪正在刨着我们十分钟前铺就的白色塑料管道,瞧,它的前爪又在刨着我们二十分钟前建造的沙子城堡,它的周围依次是沙子、枯树枝、小块石子、落叶、塑料吸管等,由远及近,这些事物突然变得庞大无比起来,像史前事物——尤其是那两只患有晕船症的蚂蚁以及那一条消失不见的蚯蚓……

                                                         
                                                                                                          东莞,虎门  2021年2月1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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