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美修与左德贱(《一车旧房料》再修改稿)
2022-01-04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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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见林美修已经很久了,可是他住在南溪。南溪何处?九岭山北麓,赣西北秘境。这是个散居的小村落,群山环抱之中,客家民居或横于山前,或卧于树下,或隐于竹林,或矗立涧边……其间小地名无数,鱼子湖、小柴坑、老虎冲、白花庄……无不给人以隐秘之感。倘若从县城往南溪去,路途倒不是很远,可是,沿着一条狭窄坑洼的公路蛇行而上,沿途或沟壑纵横,或芒草丛生,难免令人望而却步,尤其人车前行,全程路弯坡陡,溪流漫漫,且行且停,一旦两车相对而遇,狭狭窄的道路几无回旋的余地。这么难行的道路,我怎么敢放胆进去呢?
冬去春来,几度春秋。忽闻老人随儿女进了城,我不禁心里一亮,终于可以去见他了。
为什么要见林美修?因为一个故事。有人说,于今而言,这个故事听起来像童话,像传说。我很好奇,想知道其中究竟。
我首先找到他的四儿子,问,你父亲是不是有一段“旧房料”佳话?他的四儿子想了想,慢慢道,一桩陈年旧事而已。父亲确实是帮助过一个人,那个人叫左德贱,是山外边的高安人。四十多年前,父亲给左德贱送回去一车旧房料,不想结下了不解之缘。这个四儿子还说,现如今有多少人愿意干这种事情呢?你想啊,两个素昧平生的人,一个居住于深山野岭,一个居住于渺渺平川,中间相距数百里之遥,可谓八竿子,八十竿子……都打不着,却因为这一车旧房料,两个人就成了“相视而笑,莫逆于心”的好朋友,缘呢?命呢?机缘巧合呢?
春天的一个上午,细雨如丝,我决意立刻去拜访林美修。我又给他的四儿子打电话,问他能否带我去见他父亲,他却说,自己人在北京。他还说,父亲一般上午都在家,吃过中饭就找他不到了,他会出去打牌,扑克也好,麻将也好,他都会玩一玩的,晚上就不再出门,必定要早睡。于是建议,你要去见他就赶紧,否则就吃闭门羹了。我放下电话,立马出了门。
我很快找到了林美修。他和四儿子同住一栋楼房,就在定江北岸一个新建的住宅小区。林美修单住底层,一门三进,装修不算奢华,却也朴实宜居。敞门面向场圃的门厅,视野开阔;中间是卧室,冬暖夏凉的样子;再往里面是厨房。我到达那里的时候,林美修已接到儿子的电话,静静坐在门厅等我了。
“……哈,来了!请坐!”看见我进门,林美修这样跟我打招呼。
他是怎样的一个人呢?我的初步印象是:沉静,寡言,似乎有些慢条斯理。感觉他年轻时高大的样子,现在则有点瘦,背也有些弯了。近前看,浓浓的头发,浓浓的眉毛,黑发与银丝相间,却是黑的居多。从头发和眉毛来看,他还不算太老,眼睛也炯炯有神。可是,看他宽阔的脸额,却是布满了纵横交错的沟壑,老年斑也很显眼,说起话来,轻言慢语的,很难掩饰老态迟暮。问他,我才知道,他已经八十三岁,而他的挚友左德贱,却早不在人世了。
一女子从里间泡来一杯热茶,我猜是他的女儿。果然,她是天天来给父亲做饭的,中餐和晚餐都来,直至把父亲侍奉好了才离开。她端着茶,一边招呼我喝,一边嘱我留下来吃午饭。我婉辞。初次拜访就在人家家里吃饭,哪里好意思呢?女子说,不要紧啦!我家没什么好食(吃)的耶,随菜便饭而已。林美修也帮腔说:“对,见面就是熟人了,中午你不要走,就跟我一起吃,随便点哈。”我谢过他们,女儿便转入厨房去了。
我暗暗感叹,家有温厚的老者,必有孝顺的儿女吧?正这么想着,林美修道,这房子是四儿子专门为他装修、供他居住的。他养大了九个孩子,五男四女,原打算一家住个把月,老四却不肯,说那样到处跑,折腾什么?这里是一楼,开门就是开阔的坪地,坪地过去就是菜园子,可谓花开四季,景色宜人,而且空气又好,进进出出不用爬楼梯,多方便呢。
我顺势夸道,您父慈子孝,真是有福啊!
他呵呵一笑。
我们进入了话题。我问他,您当年帮朋友送过去一车旧房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林美修沉吟良久,然后慢慢讲起来。
1975年,秋天吧,左德贱来南溪买旧房料。那年代,山里人家到处都有旧房子,大都百年或数百年以上,老旧荒废,或者因刮风下雨,倒了,塌了,主人就拆了旧房料拿去卖。新木料价格贵,旧房料更便宜。左德贱跟着一位专门在南溪村做木头贩子的罗老板来了,就住在林美修家屋里。过了两三日,左德贱花了大约七百多块钱,买了一百五十四根旧房料,请来一辆井冈山牌汽车,高高兴兴将木头装上去。谁知,林美修堂弟匆匆赶来了。堂弟是木材检查站的。他对林美修说,哥,这车木头不能走,要没收。林美修一愣,把堂弟叫到一边,问,怎么啦?堂弟说,放行证不对,不是铜鼓县的,而是万载县的,出了村,木头就会充公。左德贱一旁听了,脸色立地刷白,眼泪也快流出来了。那年代,七百多元钱是一笔巨款,买好的木头又要没了,这不是鸡飞蛋打、物财两空么?左德贱魂飞魄散,虚汗淋漓。林美修看见左德贱十分难受,一副可怜的样子,于心不忍,于是默皱双眉,顿生一计,悄悄对堂弟说,这木头不能被没收了,你干你的活去吧!又轻轻拉着左德贱的手说,莫慌,你来。林美修带左德贱来到一间老旧的空房子面前,指着道,这老房子现在空着,快把木头卸了,先在里面放着。放心!等我想办法把手续办好了,就给你送过去。
这样说着,我看了看林美修。林美修一脸轻松,心中似毫无波澜。我却想,不知他当时是否也这样。“放心!”说起来容易,“……给你送过去”做起来却很难。不只说过去难,现在更难。可是,我想问,当时他这样说时,是不是没有过过脑,只是脱口而出?出口时心里有没有一丝犹豫,有没有他念或斗争?我还想说,若以现在的人心来看,这个过程应该是有斗争的。
我又看了看林美修的脸,发现他仍然是平静的,并不觉得自己做了什么了不起的事情。但我心里相信,此事若发生在现在,有人可能会说,林美修,你轻易给陌生人保管旧房料,又轻飘飘说给他送过去,是不是犯傻了?你也不掂量掂量,这是不是在自找麻烦?会不会惹是生非?无利不起早,这个忙能帮吗?该帮吗?帮了有没有回报?会不会出什么问题……还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吧。
可是林美修说,有什么好想多的?能帮人家就帮么。
看来,林美修当时那样想,那样做,只不过真是一念之间而已。他的确没有去想,帮这个忙要费多少时间,多少精力,多少物质,多少周折。
可是,我心中还是疑惑,左德贱当时有没有想法的?林美修说,左德贱怎么想他不知道,有没有疑心他更不知道。然而,我猜,以当下许多人的臆测,这事若发生在现在,左德贱绝不可能那么轻松,他应该会疑惑,会不安,甚至可能会想,这个林美修没毛病吧?初次相识就这么热情相帮,好人呢?坏人呢?不会有什么“阴谋”,设什么“陷阱”吧?
不要多去臆想了吧,我也不想厚古薄今。
林美修说,当他建议把旧房料藏起来,左德贱立刻就同意了。自然而然的,林美修拿出一张纸,让左德贱把家里的地址写下来。左德贱在纸上歪歪扭扭写下一行字:高安县荷岭公社左程大队左德贱。林美修将纸折好,存好,拿了一把生锈的铁锁,将旧房料锁了,左德贱也就回去了。
两个素昧平生的人,就这样达成了一个无纸无字的约定,匪夷所思吗?从此,他们天各一方,各自忙自己的事情,而且彼此音信,这是需要怎样的信念和定力?又是需要怎样的坦荡和豁达?我说不清。
时间一天天过去,林美修始终为这事牵挂着。左德贱的心事呢,我们无法知道,他是不是惦记着他的木头,怎样惦记,是不是担心着他的木头,怎样担心,如今故人已去,无从查考。
一年过去了,林美修这边没送房料去,左德贱那边没来催;二年过去了,林美修这边也没送房料去,左德贱那边也没来催;三年过去了,林美修这边依然没送房料去,左德贱那边还是没来催……但是,林美修始终都在千方百计想办法。他那时是大队会计。南溪大队当时有五百多人,分八个小队。他既是大队总会计,又兼着五个小队的会计。上午,他一般都在大队部上班,干些杂活细活,照看着大队部的电话。倘若公社来电话通知开会什么的,他就转告大队书记,然后和大队书记分工,一个人跑四个生产队去传达。生产队没有电话,他们就走路,赤脚,或者穿草鞋。四个生产队,爬山过岭通知到生产队长,之间可能相距数公里,好在他走路惯了,也不累。天暗了,暮色苍茫,他在山里面穿行,豺狼虎豹早已绝迹,也不怕。傍晚,星星送他到了家。他利用晚上的时间给生产队做账。一共六本账,往往做到很晚。点上煤油灯,罩好玻璃罩。每个晚上,煤油灯烧掉半斤油,他才能休息。他说,当会计,每个生产队每年补贴他二百分工分,大约只值二十元钱。
四年了,怎么把左德贱的旧房料送出去呢?最大的难题是搞到放行指标,办好放行证。林美修左思右想,好办法不多,但可以借口用木头去高安换稻种。后来又想,高安有黄牛,队里最缺牛,这个理由最好了,不如就说去换黄牛吧。这些办法在当时或今天看来,似乎都是不妥当的,比如假借公家的名义办私事,有以公谋私之嫌,搞不好是要挨批斗的。但是,对于一心想帮助别人的林美修而言,人们好像没有这样去想他,也没有对他做什么。毕竟,林美修毫不张扬,也不谋自家之私,更没有损公利私,损公肥私。他让别人的财产免受损失,这种利他的行为,完全又是高尚之举了。
林美修主意已定,他就想到了公社的会计老汪。他们私谊深厚。老汪后来做了林业局的林政股长,出了名的铁面无私,谁想通过他走后门搞木材,绝对没门。林美修觉得,老汪肯定会帮他,于是就写了一个申请,说是队里耕牛不足,要拿旧房料去高安换。自己没空去公社,就托人将申请转给老汪。老汪看了申请说,哎呀,南溪美修的呀,这个申请要给他办。即刻就给他盖了章,放行证就办好了。
这时候,五年过去了。五年,时间不短啊,左德贱真有耐心,但他等木头等心焦了吧?他有没有“望穿秋水”?有没有放弃希望?今天的我们也不得而知。可是,在这五年里,这些木头却一直是林美修心里的一块石头,一块心病,旧房料一天没送到左家,林美修心里就一直不得安稳,就一直觉得欠人家一份情,一份债。
公元1980年,秋后的一个上午,林美修不声不响,毅然从县林业车队请来了汽车,带着司机打开了那间旧屋,请邻居将木头装上去。没有电话,他无法通知左德贱,只好独自押着一车旧房料出发了。从铜鼓到高安,跋山涉水近二百公里,当时都是沙子马路,弯多路陡,汽车也是老黄牛似的,一路哼哧哼哧,跑得极慢。颠颠簸簸,到日落时分,汽车终于进了高安县。左程村在哪儿?林美修没有概念,极目四望,只觉天地茫茫。
一路打听,林美修总算到了左程村。村里正在放电影,禾场上银幕高挂,看电影的人黑压压一片。林美修站在汽车木头上,亮开嗓子,高声喊,老左……左德贱,你的木头我送来了……禾场上一阵骚动。左德贱仔细一听,那是在喊自己吧?即刻从人群里钻出来。近前看见了林美修,看见了木头,顿时热血沸腾,手舞足蹈地大声喊,哎耶嘞,我山里的朋友来了,山里的朋友给我送木头来了……
禾场上几乎再没人看电影了,都来看山里人,都来看木头。年轻力壮的男人纷纷来给左德贱卸木头。左德贱请林美修到家里坐,拿出饼干、豆子、花生做点心,却没有茶。山外的情形,平时不烧开水,更没有茶叶。林美修发现,左德贱一家七八口,都挤在一间狭窄的房子里,人在一个屋檐下,猪在一个屋檐下,牛也在一个屋檐下,人畜共住,心想,早该盖一间房子了!
说话间,不觉过了十一点。林美修的女儿端来了一杯蛋羹汤,嘱咐父亲趁热喝了。她说,每天这个时候,她都要给父亲煲一碗蛋羹汤,让他补充营养。我不由赞叹,他的儿女都这么孝顺,肯定有父亲的言传身教吧。
我原先以为,以现在人通常的想象,林美修和左德贱的故事到这里可能该闭幕了,可事实却没有。世间的许多事情,自有它的逻辑,也往往超出人们的思维和想象。左德贱不是既得利又忘义的人。在民间,在百姓之中,无论过去还是现在,亦或将来,无数貌似卑贱、却又心地善良的人们,他们总是知恩图报,而且,他们表达感恩的方式千样万样,但有一样是相同的,即以微薄之心,送微薄之意,表无尽之情。
那年春节,左德贱也给了林美修一个意外,一个惊喜,他带着十五岁的二儿子到南溪来了。左德贱肩挑一担篾箩,里面满满的装着自己生产的花生、豆子、冻米糖……从高安左程村出发,一路步行走到高安,又从高安坐班车来到铜鼓。那天下了车,雨雾蒙蒙。左德贱前面挑着担子,后面跟着儿子,风雨兼程,一步一步赶往南溪村。雨中的道路格外难行,泥浆漫道,父子二人深一脚浅一脚,水一脚泥一脚,待到南溪村,左德贱已是汗流浃背,儿子更是满脸泥花了。当他们父子突然在门口冒出来,正是掌灯时分,天空犹如一片铁幕,雨在屋檐下滴答有声。林美修惊倒了,也是喜出望外,脱口而出道:“哦呀,稀客啊!……”赶快给他们打热水,递热毛巾,让他们洗脸洗手。手忙脚乱中,又泡一杯热茶,教他们慢慢喝。嘱咐老伴赶快煮一碗面,里面放三个鸡蛋,几块鲜肉,一块鸡腿,堆得满满的让他们吃。
……
此后的几十年,林美修和左德贱年年都这样来往着,从未间断。左德贱来铜鼓,必挑一担亲手种制的土特产,花生、黄豆、冻米糖……高安盛产棉花,铜鼓却很缺,做一床棉被不容易,左德贱就时不时打一床棉被送给林美修;林美修去高安,也必带一些山珍干货,比如蘑菇、笋干……什么的。铜鼓盛产毛竹,木头,匠人制作的椅子十分好,高安人喜欢那种有靠背的竹椅和木椅,林美修也时不时给挑一担过去。挑椅子是个技术活,八把椅子一担挑,许多人挑不来,林美修总能将椅子挑到高安。
我们正聊着,要开饭了。一位中年男子背着公文包走进来,听我们在说高安,在说左德贱,他便兴奋起来,接话道,左伯伯啊!他和爸爸是好兄弟!爸爸带我们去他家好多回了。今年也去了,四哥开的车,去了五个人……原来,他是林美修的大女婿,来陪岳父吃午饭的。
我问林美修老人,左德贱几个儿女,现在都怎么样,有谁的电话么?林美修说,左德贱七个子女,三男,四女。儿子们如今都在高安市发财了,当了老板;两个女儿嫁到武宁县。她们出嫁时,他都带着儿孙去喝喜酒。給他女儿送一个大大的木箱作嫁妆。不能送现金,现金会退回来。说罢,他进卧室找出一个电话本,翻到左德贱二儿子左旺春的名字,把号码递给我。我照号码打过去,通了。我对着电话喊,左先生,我是铜鼓的,想知道林美修老人和你父亲的故事。他听了也非常兴奋,高声道,林叔叔啊,好人啊!……我们这里没有人不知道林叔叔的,都说他是我父亲山里的好朋友,不是兄弟,胜过兄弟哎……
左旺春还给我讲了一段往事。那一年,林美修跟左德贱约好了,五月一起在南溪过端午节。他们彼此盼望着这个粽子飘香、把盏话茶、共饮美酒的美好日子。可是,临近端午了,林美修天天站在家门口遮手相望,一心盼着左德贱,时时等着左德贱,左等右等,却始终看不见左德贱的踪影。端午节了,左德贱没有来,端午节过了,左德贱还是没有来。林美修心里蹊跷,焦急起来。他有一种无法言说的预感,令他坐卧不安,忐忐忑忑中,林美修再也熬不住,索性自己跑到左程村。一进门,林美修抬眼看见左德贱的遗像挂在中堂,眼前一黑,双脚一软,放声大喊:“兄弟唉……”然后泣不成声。他的喊声惊动了左家人,左邻右舍也都惊动了,纷纷围拢过来。他们抱着林美修,劝他不要哭,可他还是哭……
天国的左德贱早已杳无踪迹,人间的林美修及其两家的儿女们,却依然紧密相连,年年相聚。一逢过年,左家人即会来到南溪村,林家人也会赶往左程。左旺生说,等今年过年,他们左家兄弟还会来,还要带着子孙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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