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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小游记

2022-01-04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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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终于放晴了,阳光像金盒乍开,光鲜耀眼。我看着窗外,能听见自己咚咚的心跳。

妈妈,爸爸要带我们去看红叶。毛妞突然跑来告诉我。

我心中窃喜,嗯了一声。毛妞立刻转身脆脆地大声说:爸爸,妈妈知道了。

这两年,我们之间的交流基本靠毛妞传递,虽然麻烦,但少却许多争执,就宁愿这样迂回着。日子像流水一样骀荡,都是踮着脚尖踩石头过河的人,这样动态的平衡不好找,谁也不舍得打破。

看红叶得去韶山,距县城18公里,开车不过十几分钟的时间,却一连说了好几年都没有成行。后来县里组织采风时去了几次,但心里还是觉得没有真正去过,有时候感觉很奇怪,好像雷达存在盲区一样。

韶山是当地最高的山峰,海拔1400多米,从县城向北看,它就像淡蓝天幕上黛青的剪纸一样,逶迤着简笔画般起伏的曲线,及至来到韶山脚下时,它才一下子立体起来,如海底浮出水面的巨鲸,带着淋漓水汽,喷着生鲜鼻息,庞大而巍峨地端坐面前。

一条深灰色的水泥路,如一尾赤练蛇,挤开路旁杂草野花,从山脚下蜿蜒游向大山深处,我们尾随它,开始探寻之旅。

风不知道从哪个山口吹过来,清冽冽的,又被阳光熏暖,凉一阵,热一阵。抬头看天,天空却被大山圈成一面半月形的湖,深不可测,蓝得让人炫晕。一朵纯白的云正贴着大山弧形的山脊,悠悠爬上来,临花照水一般。
妈妈,快看,好漂亮的花。毛妞忽然兴奋的大叫起来。

水泥路一侧,靠着山的一边,正开满了不知名的野花,淡粉的,浅紫的,橘黄的,洋红的,它们花形小而单薄,大的状如旋转陀螺,小的如雨滴溅开的湿痕,却一路迤逦,一路摇曳,仿佛齐声诵唱的赞美诗,虔诚而热烈。

妈妈,我们在这里照个相吧。毛妞兴高采烈地蹲到一棵黄色矢车菊旁。

我看了看他,他像没听见一样,手里握着手机,背在身后,兀自从身边晃过去。我摘了一朵紫色的小雏菊插在妞的小发辫上,开始照相。

当年,结婚的时候,母亲就告诫过我:嫁给脾气硌的男人,小心跟着生气。那时可能真的是昏了头了,只看见那硌硬里的英雄气慨,不曾想负作用全留给后来慢慢发作。

我给毛妞拍完,毛妞又给我拍,撅着嘴做鬼脸的,比划剪刀手的,站起来撩动头发的,各种搔首弄姿。毛妞笑的出格,像一朵忍俊不禁的打碗花,我假装矜持,却披头散发妖冶如金丝菊。背景是各色的花,青的草,绿的山,蜿蜒伸向旷远的小路。其实它们才是主角,不知被多少人摄入取景框,我们不过是过客,如草叶上依偎的一颗露珠。或者我们是互为背景吧,许多年后,大山也许不记得我们曾来过,但毛妞恐是要靠照片上这些姹紫嫣红,才能记起自己清水般的小小年华。而我,也许会戴上一幅老花镜,坐在太阳下摩挲着这些照片,遥想当年佳人如玉,情不自禁笑出声吧。

美美的暇想着,直起身,他早已不见。杳杳山路,以S型拥抱山体,如同蛇身柔美游移的曲线,想必他已走在山腰的另一侧了。这是他一贯的风格,每次出游,他都一个人走在最前面,中间隔着一茬又一茬行人,他好像不为看风景,只是探路者,领着我们走过一段路而已。刚开始不适应,抗议过几次,不改。后来慢慢习惯了这种松散的跟随,就好像相信山谷再深,也必有回音一样,心里总归是踏实的。

前几天刚刚下过雨,上山的水泥路很洁净,露出细小灰白的砂粒,踩上去微微粗粝,但有质感,是山路的质地。路面上散落着细细的灰黑的松针,偶尔涡旋着泥土被冲刷过后细腻的流纹,有时路正中滚落一只宝塔形状的褐色松果,妞大呼小叫地捡起来,像捡到一个宝。走着走着,路面低洼处还会聚一小滩水,清泠泠地,印一小片天光云影,浮一枚枯黄的叶子,蓄满深秋的味道。

路的一面是山,一面是崖,山上各色树木,有红枫,黄栌,银杏,山毛榉,雪松,宝塔松等,它们是大山的孩子,在秋天的岔路口,慢慢显出迥异的个性。不甘平庸的,正以叶脉联络,酝酿一场红色风暴,枉图煽动漫山火焰,做轰轰烈烈的谢幕表演;随遇而安的,会乐于命运的安排,以静美之姿,老去如尘,初生如婴;老成持重的,则以亘古不变的绿色,安慰着大山年复一年空寂的忧伤。现在,大山的颜色驳杂而纷乱,似乎面临抉择关口,尚需一夜寒霜,方可安抚所有的燥动,尘归尘,土归土,火焰自成火焰。

但道路两边小惊喜不断。比如一株结满红色小珍珠的山果果,在杂草丛中乍然伸出柔软长条,温柔挽拉人衣,山果果恍然环佩叮当之响。比如一棵虬枝斑驳的柿子树,打亮一树红红的小灯笼,斜身探向山崖,像在寻找失落在草丛中的孩子。比如一株棠梨树,被风掀起婆娑叶片,一簇簇褐色的棠梨如凑成堆的黄发小儿,在叶底摇头晃脑。还有垂在藤下裂开嘴突兀大笑的八月炸,浑身毛茸茸如退化未尽的猕猴桃,紫到发乌的山葡萄等等。毛妞一路指指点点,惊叫不断。大山里藏了多少宝贝,就让她多了多少为什么,有时问得我也哑口无言,忽然感到自己的无知。

只是当我和妞靠近去采摘时才发现,八月炸里爬满小飞虫,红山果上网罗着灰白的蜘蛛网,小山枣多已干瘪,而棠梨上还有斑斑点点的虫眼。咫尺之间,看见生命的光鲜和颓败,不仅有些惘然。我和毛妞从草丛中撤退,裤腿上竟带回了许多刺扎扎的苍耳子,又让毛妞兴奋了大半天。原来每个生命都不完美,但世界处处充满意外,才是人生最神奇的地方。

转过山坳,远远看见他坐在路边一块石头上,毛妞一边喊着爸爸,一边飞跑过去。等我走近时才发现,这里有一只小圆石桌,围四只鼓形石凳,是一个天然的休息处。青灰色的石桌上放着一把深红的小山枣,略略瘪瘦,几只红艳艳的柿子,正饱满莹润。毛妞指着柿子说:妈妈,这是你爱吃的小牛杏,快吃吧。其实那是小牛心柿,妞说得不真切,但我听得明白。他的运动鞋上沾着草叶和湿泥,一定是刚才爬了柿树,他的裤腿上竟然也爬了几只苍耳子,毛妞看见了,一只一只捉下来把玩。

我们围坐在石桌边吃枣和柿子,山坳里没有风,秋阳暖融融的照着,是沙拉般的松爽,却依然温柔得像要把人融化了一样。我问毛妞,会背秋天的古诗吗?妞想了想,开始背王维的《山居秋暝》:
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竹喧归浣女,莲动下渔舟。随意春芳歇,王孙自可留。
王维的诗里满是禅意,瞬间让人心生清凉。但我觉得“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两句还有刻意之嫌,相较起来,他的《竹里馆》里:“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更有忘我境地。如同此刻,我们已不知自己是谁,大山不知,深林亦不知,清风明月、阳光雨丝皆浑然忘我,天地如一,而我们也浑同天地。

我给你俩拍张照吧,看妞偎在他怀里吃小山枣,我趁机提议。这次他倒没有拒绝,咔嚓一声轻响,他正低头眉开眼笑看向毛妞,眼角皱纹波波叠叠,挽出几许沧桑的柔情。

上山的路还有很远,我们中途返回了,余下的路,留到下次再走吧。遗憾的是,没有看到一片完整的红叶,但我心里却觉得,我已看清了季节所有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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