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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巷子里的生活哲学

2022-01-04经典散文
[db:简介]


     很寻常的傍晚,路过小巷口,我朝巷子随意瞥了一眼,身体仍保持向前的惯性。一两秒后,又惊鸿般站定——巷子里不同寻常!调头回走两步,眯着眼定睛看——真的是他。失踪已久的胖子,正坐在黑乎乎的机器和鞋子中间。
      我径直向他走去。我只给胖子补过几次鞋,算不上熟识,且我并不擅与人搭讪。但此刻,我必须上前问问:“死胖子,这么久,你上哪儿去了?”这句话在嗓子眼下迂回好些个月了,总算有机会一泻而出。我真就这么问了,顿了下,又加上一句:“我一直找不到人补鞋子。”

      这是事实。自胖子“失踪”后,女儿的凉鞋粘扣就松了,走路时鞋总不肯好好合作,老掉链子。鞋面鞋底都是新新的,只需换个粘扣就是一齐整好鞋。我在各个街角巷口找寻,都没瞅见补鞋摊。后来有人指教我,八市靠开禾路口这头有个补鞋的。我从开禾路口顺坡上去,走了一段路,没见着补鞋摊,问旁边一摊贩,他随手一指,喏,那不就是。可不是,矮矮的门店,杂乱的物品几乎淹没了角落里的补鞋机,不怪我没看出来。     
  我和补鞋人说了要补的位置,他让我第二天上午来拿。翌日中午,我接上女儿,顺道到八市取鞋。闽南的秋初,暑气丝毫没有撤退的意思,示威般地在女儿校服后背印洇出一个不规则的图形。我问拿鞋,他吭哧翻找了半天,拿出来的鞋竟还没换粘扣。“现在补。”这个没有笑容的男人说。
    巷子里闷得一点风都没有。我站在那,躁动不安。看着他到处翻找,也没找到近色的线,粉色的鞋用的是黑色线;新的粘扣看上去就很粗劣;他的动作明显生涩,针脚像蛇一样歪扭。这个操本地话的补鞋匠低头摇着补鞋机,泛黄的汗衫,灰扑扑的脸——显然,这个潦草的男人在过着一种潦草的生活。生活,不外乎是,你投给它什么,它就还你什么。
   
     我看着他,心中无比惦记那个失踪了的胖子:胖子一直守信,说什么时候取鞋,从不会让人多等;胖子备件齐全;胖子慢工出细活,鞋子毫无修补的痕迹;胖子总是笑眯眯的……
     可是,胖子已如杳鹤。
     我是去找胖子补鞋时,才发现他,连同那一大堆鞋子一起,消失了。谜一样地消失了。
     那是几个月前的事了。
     那日早上,我行至楼下,脚下忽然“叽哩叽哩”地叫起来,我抬脚一看,竟是鞋底又开裂了,欲断未断。这鞋是前年买的,好走路,价格也不菲,但去年突然裂底,补鞋的胖子给掌上两块轮胎皮,原指望再穿一个夏天的。我的脚并不好买鞋,我也已过了乐意费功夫去讨好一双新鞋子的年龄。当然最重要的原因是,对于商场动辄上千的鞋,捂紧我并不丰厚的钱袋,才是上上之策。
    提着鞋来到巷弄里,我讶然发现,那个靠墙的角落空空如也,没有补鞋的机器,没有成堆的鞋子,更没有咧嘴眯眼笑的胖子。这太不寻常了,自打认识胖子以来,他天天“盘踞”在那,风雨无阻,即使饭顿时间也不离开,就坐在一堆鞋子中间扒着叫来的盒饭。有时候晚上七八点,胖子还在那低头忙活着,巷子幽深,蛾虫绕着路灯玩命飞舞。
    胖子去哪了?我疑惑不已。我问对面卖海蛎的女人:“补鞋的胖子今咋不在啊?”
   “回老家了。”女人眼皮也没抬。
   “呃,回老家了?”我有些意外,“什么时候回来呀?”
   “不知道。”
    人海茫茫。胖子的老家在哪?
     
    每次去补鞋摊,胖子总坐在一堆永远矮不下去的鞋子中间:男式的、女式的,平跟的、高跟的,凉鞋、皮鞋、运动鞋……五花八门,有些是皮质很好的靴子,只需垫个备用跟;有些鞋子则是粗劣货,还破得不成样,一付歪瓜裂枣样。
  原先我很少光顾补鞋摊,四五年前我第一次去胖子那加备用跟,看到那些一补再补的鞋子,才意识到原来鞋子破了,丢弃并非唯一的结局,补一补接着穿,是更为节制或良善的处置方式。
  
      胖子除了补鞋,还修雨伞,时不时的又停下配个钥匙。但不管面前鞋子堆积如山,他手上的动作永远是有条不紊的,甚至是慢条斯理,脸上的表情也是温吞吞,让人不免替他捉急。我看着他慢慢地给鞋子上线,一遍又一遍地涂胶水,贴上一块轮胎皮,再用锉子挫平,原本破破烂烂的破鞋又齐整完好了,胖子的手如有魔力。缝补鞋面裂口,收四元;女鞋的高跟磨平了,加个备用跟要八元;鞋底贴轮胎皮他收十六元……我等待的时间里,他收了四十多元,我盘算一下他一天该有好几百元收入:“胖子,你赚得不少啊!”
   “是还好,在这比老家收入翻倍。”
    我接着说:“鞋子这么多,你可以动作快一点,多赚点。”
    他抬头看我一眼,慢悠悠说:“那么快干嘛?快了就做不到好。活哪干得完,钱更挣不完。”
    本来站着等鞋的我,找了张凳子坐了下来。
    我是有天和女友并排走一起,才发现,我的步子比她快得多,而且明明不赶时间,我也无法忍耐她的慢。我有跑步的习惯,不仅是晚上,白天也是疾走如飞。时间永远紧凑,周末更似在打战。女儿三点半在少年宫上完舞蹈课,马不停蹄赶往学校参加四点的泳队训练。美丽的舞蹈老师那么年轻,又那么敬业,下课铃声响了又停了,她还在不厌其烦地示范动作。我贴在教室门上一小方玻璃朝里巴望着,门终是开了,我扯着女儿飞奔下楼,边跑边给等在地下车库的先生打电话,让他把车开出来。我们跑到车库出口,先生的车刚好从地下车库驶过来,实现无缝衔接。然后,在车上换泳衣,吃点心,整个过程一气呵成。遇上红灯就焦灼不安,生怕晚到。
   
     我像是一只陀螺,被生活的皮鞭定时挥打,形成了旋转的惯性,一旦慢下来,就坐立不安、不知所措,不自主地期待那熟悉的转速,像个偏执的受虐狂。就像陀螺,唯有不停旋转才能达成平衡,不至于跌落。这是不是变相的斯德哥尔摩症?我知道,我并不孤单,城市里那些步履匆匆的人们大抵和我症状相同。
     
    我对午夜有着执著的迷恋。夜阑人静,我窝在沙发的一角,翻翻看看,漫不经心。这是完全属于自己的时光,一切负载都得以暂时卸下。明明困意袭人,也不舍得去睡觉。 我怎么会不懂,人如一根皮筋,绷得过紧,就要失去弹性,彻底断裂。我也知道,凡事不可太满太全,写文作画要留白,说话做事要从容笃定……这些道理,我都懂,但都不如胖子慢悠悠的动作和话语那么彻照我。不是每一分钟都要发挥功用的。有些时间,是用来耕耘的,撒下希望的种子;有些时间是用来等待的,等待一朵花开;有些时间是用来思念的,思念那些永远无法到来的人。而有时候,就大方一点,给时间极大限度的自由,它爱咋样就咋样。给时间自由就是给心灵自由。
      
    或许曾经问过,胖子来自哪里,但已忘怀。城市里没有根的浮萍,风一吹,便不知到哪里去了。隐约记得他的家很远。他只身一人在这座城市。他一日三餐吃快餐。他日日坐在角落里。他的肚子越来越大……
   
     日子一天天过去,待补的凉鞋蒙上了一层灰。我渐渐不再张望等待。我想我也没什么好担心的,如果生活有秘诀的话,显然胖子就是掌握了密码的那类人。一个鞋匠自有他的生活密码。人人都有,只是并非人人都能找到。

   
      在我几乎忘记他的时候,胖子又这样突兀地出现了。此刻,他就在面前。“这么久,你上哪儿去了?”我近乎质问。他抬起头,还是圆圆的脸,头发理短了,脸色白净了许多。“我回老家做房子嘞。”胖子笑着。     
  “回老家做房子了?”我低呼,这不是我想到的多种理由里的任何一种,“怪不得这么久。现在做好了吗?”     
  “嗯,建了三层楼,粉刷了下,先住着。”胖子的眼睛笑得眯成了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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