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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同题】我的大东北,我古老的年

2022-01-04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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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的大东北,我古老的年


      老宅子都是草泥、木头的,地盘很大,四四方方。门窗都是木头的,刷着蓝油漆。脚门、小院门、大院门都是木头的,用一种叫八号线的铁丝连在圆圆的榆木桩子上。墙都是土的,横平竖直地围着,墙头上的枯草,灰菜、线菜、马蹄菜花的残根、残莛还在。
    庄主个子很矮,有着一撮鲁迅似的小黑胡子,看上去很硬,能扎人似的,大背头,一身青色衣裤,裤子是带斜纹的黑色水洗布,棉袄是一种叫凡立丁的黑色活里活面的,外面看不到针脚,可以扒下面来单洗,系着蒜皮疙瘩纽襻,立领的,前面底襟上有两个四四方方的明兜,青趟绒、白布镶底边的屐脸棉鞋,过年便换上大酱色或叫殷色的带小圆圈、黑面带寿字的缎子夹袄,套在外面,也是立领的。这是我十三岁、过头一次本命年时我的年轻的爸。庄主夫人个子很高,可谓窈窕淑女,两根大辫子齐腰,乌黑发亮,平时穿着一件碎花的对襟深紫色衣服,纽襻盘成凤凰尾巴状,面若桃花,一说话,一抿嘴笑,右边脸上有个深深的酒窝窝,牙不小,挺齐挺白,过年这两天,穿一件红缎子、带小红花的偏襟小夹袄。这便是我第一次过本命年时我的年轻的妈。两口子都特别爱干净、爱美、爱笑,村里人都知道,现代人都会说:“天造地设的一对儿,绝配”。
      爸说:“财可以成堆,可以放在屋前,也可以屋后,不是满院子到处乱柴禾叶子、从大门外连到外屋门槛子才叫有财。”妈说:“你爸就爱穷干净、穷干净的。”
      腊月二十九这天,爸便会让我们拿上土篮子,里面垫上糊墙时撕下的纸壳,随他去河沿铲些土回来,顺便到疙瘩大爷家看看。土墙糊纸,一年一层,一年一层,年头多了,冬天有时北面墙犄角就从椽子头往里面透霜,夏季漏点儿雨水,那纸便会和墙表面分心,鼓出一个一个大包,不得已,过年糊墙时,就得把鼓大包的地方撕下来。那纸很厚很厚,一大块一大块的,像妈做鞋子裱糊的袼褙,我们便剪成大小不等的圆片片和伙伴们扇着玩,有时又剪成54张方块,再一张张用白纸糊一面、用花窝窝纸裱糊另一面,画成扑克玩。招苏台河在村子南面,离家有一里地,爸用扁担挑两个土篮子,我们拿着锹、镐跟着,去铲那黄白相间的叫河肌土的土,有时也会下到河床上,捧几捧白眼沙拌到里面。回来,把这些沙土垫在马圈的门口、里头,猪圈门口,鸡鸭鹅架下面,厕所门口,尤其是把外屋门口到大门外这段路上裂开的大缝子添平。爸妈很看重这事,爸把屋前屋后的柴草叶子、树枝子、玉米秆子、高粱秆子、毛嗑秆子、蓖麻秆子都收拾到该去的地方,让它们靠边站着去,把雪都顺墙抛到外面,让院里都露出黑黑的皮来,再把芝麻秆、豆秆找出来,准备三十儿晚上煮饺子时用。妈还会千叮咛、万嘱咐爸:“千万别忘了把酸菜缸里压酸菜的大青石头搬出来。”然后自己去找大葱,用一条宽大的红纸,缠绕在大葱身上,从外面放到毎个窗台靠墙处的犄角站着,意思是往前冲、冲、冲;屋里面,便把两个花盆分放在窗台的两边靠墙处,把大葱埋在土里——于是几天的功夫,那大葱便会在阳光的宠爱下,疯狂地窜出诱人的绿来,小弟、小妹就会偷偷掐下来,假装神不知、鬼不觉地吃了。
      妈会把带补丁的衣服都洗干净,带洞的袜子补好,通通打发到老箱子、老柜底下,等过完年再让它们登堂亮相,然后还东望望、西瞧瞧的,看哪里没有糊好、哪里还有漏洞。棚底留的窟窿也先糊死,窗户眼啦,猫眼洞啦,都先用纸贴上,底边不粘死。我和姐贴年画,都是在老画上贴,画面上带鱼的多。有一个小女孩儿,扎两根小辫子的,辫子梳成刷帚头子,又编上几股,下边又用皮套扎死,上面系着粉绫子,小女孩儿穿着水粉色的连衣裙,带鼻梁的红凉鞋,骑在一条肥胖的大红毛鲤鱼上,浪花成大云卷子状。还有男男女女拉着大网的,网里是一条条大青鱼,里面的军人的红领章、红五星帽徽特别醒目,那画叫《军民鱼水一家亲》。还有毛主席打着一把蓑草似的红纸伞,穿着灰色长衫,写着《毛主席去安源》的。贴完画,就忙着用小刀裁色纸,镏画边。
      三十儿早上,妈早早就起来做接年饭。接年饭是红高梁米的,里面放些红红的小豆,比平常做的多许多,剩下放在泥大盆里,天天馏着吃,妈说正月里不行生米下锅。菜是酸菜、猪肉炖粉条,粉条是不剪的,越长越好,吃饭时,小弟、小妹便用筷子来回折着缠绕,先跪在桌前,然后没法,就站起来,把粉挑起来,那粉条就长长的在筷子上坠着,小弟 小妹一吐噜一吐噜地往嘴里吞咽,爸妈就望着笑。忙忙地吃完饭,就准备贴对子、粘窗花、粘挂钱。对子都是村里一个会写毛笔字的人写的,大人孩子的,都夹着一张或两张大红纸,那红纸又厚又红,用手一蹭手指就红红的,对子上的话,有的是自己在家编排好的,让照着写,有的就让写对子的人照别人家的写,什么“一方宝地,八方进钱;一户人家,四季平安”,什么“福如晓日腾云起,财是春潮带雨来”。房子的大梁、二梁头上都贴上大红福字,大梁底下两扇大窗子的正中间,多是贴一条竖的宽宽的短红纸,上写着“毛主席万岁”或“万象更新”几个字。屋里必须在炕头墙上边的灯火盒下贴一条长长的春联,多是写爆竹声中一岁除、欢声笑语迎新春、日子红红火火、金子银子满屋的。灯绳就在春联前直直地垂着,或晃荡着,我们也不忘了它也要过年了,吃糖时,用扒下的红的、粉的、绿的、黄的糖纸来回往返地折,再从中间对折过来,便是一个小扇子,从中间用毛绳使劲儿一勒,就像蝴蝶状,我们把它们颜色岔开,绑在灯绳上,灯绳就成了一条蝴蝶的路。宅子外面,井头上会贴上井泉大吉,鸡鸭鹅架上会贴上金鸡、金鸭、金鹅满架,马、驴圈会在槽头或支棚子的圆木柱上贴上六畜兴旺,槽头大吉,猪圈会贴上肥猪满圈或金猪满圈,粮食囤子上会贴上粮谷满仓或“五谷丰登”,大门口的树上或墙头上会贴上抬头见喜或出门见财之类。


      在我们昭苏太河畔这小村子里,春联贴出名的、流传至今的人物,要属疙瘩大爷,他最风光,曾经轰动一时,大家听到都乐弯了腰。疙瘩大奶没有名字,就知道姓刘,妈说,那时代的女人没有名字,嫁到张家就叫张刘氏,嫁到李家就叫李刘氏,嫁谁家就把谁家的姓加在前面,所说的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个兔子满山转悠。疙瘩大奶不识字,疙瘩大爷也是,疙瘩大爷也是斗大字不识几个。其实就连爸也是斗大字不识几个,可妈识字多。疙瘩大爷和疙瘩大奶有过几个孩子,都没有成人,都是不足月就生,然后没声没语的就没了,后来大奶便有病,不怀孩子了,也就没有孩子。疙瘩大爷家早先住在招苏台河小小的堤坝里,离河近得很,就挑河水吃。从村部到疙瘩大爷家也就有一里多路。写对联的人告诉疙瘩大爷,这张贴哪里,那张贴哪里,说,千万别贴错了,别把金猪满圈贴屋里。疙瘩大爷哼哈地答应着,还夹上抽烟纸做了记号,说:“侄小子,你放心,你疙瘩大爷还没糊涂到那个份上,贴不差。”有一年初一早上,我和小弟、小妹,还有叔伯家的几个孩子相约去给疙瘩大爷拜年,到那儿一看,乐又不敢乐,笑又不敢笑。疙瘩大爷见状觉得那不对劲,便问:“这孩子,都怎么啦?说话。”疙瘩大奶就给我们糖、瓜子。我是憋住了,小弟、小妹憋不住,咯咯咯地笑开了花,另几个孩子也掩面大笑。疙瘩大爷便问我。我说:“大爷,您把对子贴错啦!”疙瘩大爷和疙瘩大奶便东张西望起来。“哪个错啦?我是按记号贴的呀!”我说:“您把金猪满圈贴在柜子头上,把金银满柜贴猪圈上啦!”疙瘩大奶就乐:“我说我看着不对劲儿呢!”疙瘩大爷边乐边说:“竟扯那马后炮。”回来和爸妈说,爸说:“昨晚接神忙,也忘了看啦。”妈说:“你也没让孩子们看看。”我说:“黑灯瞎火的,我也没看柜堵头。”那时,堤坝里那几户人家没有电,可村子里已经有了,后来一点点地翻盖了房子,又修了高高的堤坝,那几户人家才移出来,享受上电的呵护。他们多数围在村队部周围,但很少有人去串门,那几户人家就像外掰秧似的。打那以后,每年就是小弟、小妹去给贴对子啦。其实爸的家族挺大的,可疙瘩大爷就和爸对心情。
      贴完对子,爸便准备上供,妈和姐便准备中午的大餐。午餐的主食历来没变过,都是蒸馒头,其中有二十五个妈需要仔仔细细地做,用手一转圈一转圈地团,弄得圆圆的,上面再粘上个四棱八角的大料花,把花中间捏一个小面揪揪安上。等蒸好了,妈便会用大红纸,挨个把二十五个大馒头上的面揪揪染成红色,爸便用盆端到下屋,去给祖宗上供。列祖列宗的牌位放在下屋里头,下屋在正房的右边,面东背西,朝院心处,爸也开了个小窗子,一个木头四框,几个木头立在中间,祖宗牌位立在下屋里,南边东墙角。爸把高粱秆用麻绳打成帘子,顶在大梁底下,两面用泥抹平,把下屋分成两屋,祖宗牌位和杂七杂八的东西隔开。一张紫红色的古老的八仙桌子,有爸腰高,墙上一张大红纸上写着人名,下面是香碗,蓝边碗里装着红红的高粱,插着香,馒头放在五个蓝漆盘子里,先放三个,花朝上,第四花朝下,扣在三个中间,第五个就坐在第四个上,花朝上,一字排开,然后是一个大猪头,猪头必须是公猪的头,被熏得红光满面,油光发亮,嘴里横叨着一个油光发亮的、红红的、粗粗的大猪尾巴,两面露出两个白白的、长长的大獠牙,鼻拱拱朝上噘噘着,猪头的两边放两个大蓝边酒盅,里面的酒用火柴一点就着,蓝莹莹的火苗,像小舌头,一闪一闪的,扑、扑、扑的燃烧着,放着清澈的亮,像那时人们的心,简单通透、善良无私。火柴秆半截黑、半截白,斜躺在酒里,圆圆的黑脑袋看得一清二楚。
      吃完中饭,爸和小弟、小妹就急急地溜达去了,而作为家庭女主人的妈和大姑娘是不可以到处乱走、去别人家的,妈说有令,去人家不好。可也不甘心就困在屋里,便时不时出屋去,房前屋后的四处望望,望别人家的后窗子贴没贴横符、挂钱,谁家的后脚门上贴没贴对子、都写的啥词。我家居村最后,后面没有人家,也只能看到别人家的后面、侧面,这一看不起眼,觉得房子、院子和人一样,穿上新衣服,一打扮就是美,果真是人穿新衣,马配新鞍,就是不一样。妈系着七彩祥云般的围裙,红缎子的偏大襟小夹袄,夹袄是妈的嫁衣,妈只有在每年的这一两天穿,做饭时外面罩上旧布衫子,过完年后,便用一个粉色的带大花的包袱皮包好,放进箱子里。妈站在大门口,脸对着院子,像欣赏一幅画,我假装尿尿,也跑到大门外,和妈并排站着,不一会儿姐也出来了。我和姐都穿着小红格子裤子,上面是一朵一朵红花的衣服,前胸两边上边开剪,镶着天蓝色的牙子,后边背上也是开剪,中间也有一道天蓝色的牙子,圆领边嵌着绯子,底襟上两个圆的苹果状的明兜,上面也压了一圈绯子。姐说:“人间真美,造物主真神奇呀!”我说:“天天这样多好!”妈说:“你赶上李闯王的想法了,十八年天下,就做了十八天皇帝。”
      天一压黑,便压水、抱柴禾、剁饺子馅。望着西边天上粉红粉红的大球慢慢地、一点儿一点儿地投入大地怀抱,会莫名地涌起一种惆怅,升起一丝丝的悲哀。那一刻和平时想的不一样,就是希望时间慢一些,再慢一些呀!像爸、妈说的那样,年头盼到年尾不容易,多少情感夹伴在这四季轮回中,多少朋友天各一方,多少亲人阴阳相隔,一年一年又一年,不要匆匆太匆匆呀!


      爸把下屋祖宗牌位前的灯都点亮了。那灯是黄铜的,叫马蹄碗,小而且圆,平底旁边带个小提手,可以来回端着。碗里倒上麻籽油或豆油,用白白的棉花捏成筷子粗、一拃长的条条,放在油碗里,一点着,灯捻头就窜着红红的豆粒大的火苗,在碗沿上探着头,下半截身子溶在油里。妈让爸换洋蜡,爸不换,说:“祖宗不喜欢洋玩意儿,还是祖宗留下的东西结实耐用。”妈说:“叫蜡烛呗,非叫洋蜡。”爸说:“换汤不换药,一样的。”妈一抿嘴笑了:“祖宗这回也得听你指挥啦,你说了算,你才是活祖宗。”我成家后,赶上停电,又没有备蜡烛,也是找来小碟,倒上豆油,又从新被子里抽出点儿棉花,搓成灯捻点上应急。
    我们把前后窗的窗帘拉好,三十儿晚上的大幕就徐徐拉开啦!姐和妈准备包饺子,我、小弟、小妹挑着纸糊的灯笼,和叔伯家的弟妹一起,东家出来西家进。你说:“我家包两样馅的,白菜、酸菜。”他说:“我家包羊肉、猪肉的。”女孩儿说:“我家那面好像比你家白。”男孩儿说:“你家那叫精粉面。”男孩儿拿出几块软糖给女孩儿,女孩儿羞涩地张开小手接住,也会掏出些白毛嗑儿放男孩儿手心里。
      包饺子时,妈会用面做个小火盆,再让我们团几个羊粪蛋大小的面球放在盆里,再捏个小鸡放在上面,说这样开春小鸡会爱抱窝。还会找出两块糖球、两枚硬币放到饺子里,说谁吃到糖球,这一年有啥不好的事,就搪过去了,谁吃到钱,这一年就钱最多。于是在吃饺子时,小弟、小妹便挨个盯着饺子过滤着,看哪个饺子露出破绽。饺子捞在大碗、二大碗或漆盘子里,包的多,不够用时,便捞在一种叫浅子的用具里。浅子是用酱秆串成的,和串盖帘一样,但和盖帘形状不同,有的底宽些,有的底小些,两边都聚拢一起,有的便像弯弯的月亮,有的便像小小的船。我突然碰到一个有硬币的饺子,小弟、小妹也发现了,三双筷子便同时指向那饺子,六只筷子别在一起,都用足手劲不松开,那饺子就一动不动,就那样忍着,被刺得稀巴烂,硬币露出来啦。算谁有钱?饺子有花边的,一个挨着一个,中间有条缝,一圈一圈放在盖帘上,如果放对脸了,妈便说:“吃饭会有人来赶饭碗子的。”
      三十儿晚上会把初一早上的饺子都包出来,等初一早上煮饺子时,饺子屁股底下便会有一道一道的印痕,是高梁秆上面那细细的节骨搞的鬼,感觉挺艺术似的,就像人经历了许多波折后所呈现的成熟美,让人心动,让人灵魂深处有一种美的享受,因为那道痕是自然而成,自然的东西总是让人感觉舒心,自然里孕育着必然的……
     爸把买东西时找回的嘎嘎新的一角、两角、伍角、1元、2元的纸票留下来,三十儿晚上分给我们压岁。妈会把5分、2分、1分的崭新的硬币放到炕头、炕稍的炕席底下压岁。柜柜箱箱里也会放一些钱,后来不等出正月,就都被小弟、小妹偷偷放到自己棉袄里边的兜里啦!
      包完饺子,接神之前,妈让我们一个个梳洗打扮。爸从来都让我们打扮漂漂亮亮的。那时抹脸的叫胭粉,是圆圆的纸糊的盒子,四周是五颜六色的小不丁点儿碎花。粉名叫万紫千红,有的纯白,有的有点儿粉晕的,扑鼻子香,我们用针把香粉盒的内封皮扎出密密麻麻的筛子眼儿。(好往出倒香粉)胭粉盒上面的盖子上还有一个小圆盒,里面装的是胭脂红,有个小圆拍,擦完香粉,再往脸蛋上涂点儿胭脂红,小妹真的就像熟透的苹果啦,至于姐和我,也应该是粉面桃花美女吧。爸还喜欢让我们梳辫子、扎绫子。那绫子有深粉色、浅粉色、深红色、浅红色、葱芯绿色,就是一只来长、二寸宽的沙巾似的条条,两边锁着据锯齿状的金边,用手来回折成花,掖到皮套里面。有时我们就照着年画上面那个骑鲤鱼那小女孩儿那样梳,有时也学李铁梅,就梳一个歪桃,记得那时有一句时髦的话:“大姑娘梳歪桃——随辫(便)。”有时梳不上,便边沾水边梳,露出眉清目秀的小脸,有时前边又留点儿留海。梳完头,便打水洗脚,虽然之前已经洗得白白净净的,可年三十儿晚上必须重新洗,然后换新袜子。袜子几乎都是红色的,或红色带红花的。小弟、小妹端着洗脸盆,里面放着热水,拿两块河冰在放里面。妈说:“河冰是顺水走的,喻意顺顺当当。”冰放在洗脸盆里,小弟和小妹便用俩小脚夹起那冰玩着,一会又用双手托着,来回颠,水就顺着手往下流,就这么闹着,弄得满炕是水。我们也都洗脚。妈说:“年三十儿晚上穿红袜子会走红运的,不管本命年还是不本命年,都要穿。”妈还会用红布给每人做个红裤衩,在妈的世界里,年三十儿是神圣的,一年的美好愿望都寄托在这三十儿夜里了。


       那一年,铲土时知道疙瘩大爷病了,爸便说晚上接完神去疙瘩大爷家,跟他们一起接神。妈和姐说,那儿没电,大三十儿晚上,黑天墨日的,爸一个人去不行,便让我、小弟、小妹挑着纸灯笼和爸一起去。妈还嘱咐爸,让嘴叼着烟,或手上夹着烟,点着火走,说大三十儿晚上的,孤魂野鬼多。我们后来问妈啥叫孤魂野鬼,妈便说:“就是横死鬼、冤死鬼,出车祸死的,上吊死的,喝药死的,过年啦,大庙小庙都不留,所以正月十五到处送灯,十字路口啦,地头地脑啦,用红蜡烛切成一截儿一截儿的点着,放那儿,孤魂野鬼拿着那灯,放在头上顶着,才可以重新投胎,转世为人。”爸便说:“也不全是为接神,也是让那些死去的亲人回家。人是有魂灵的,魂灵是永远不会死的,高高在上的,肉身是尸,是千年的行尸。”疙瘩大爷、疙瘩大奶说:“谁不留恋这阳世三间?白天有红红的日头爷,夜晚有灯亮,黑天白日的有乡里乡亲。”爸妈说:“但人终究还是要归于土地的,从哪里来,回哪里去。”疙瘩大爷、疙瘩大奶说:“不是说,‘人吃土一辈子,土吃人一回’吗,老话儿就是有道理。”姐说:“用几十年的光阴换一回,还是划算的。”我说:“死去的人也恋家恋土,活着的人也恋家恋土。”
      疙瘩大奶腿有病,一到冬天走路就费劲,得扶着墙,所以就不接神。爸扶着疙瘩大爷,老头儿倔得很,不然怎么得疙瘩这外号?那帮知青里还有叫疙瘩大爷疙瘩棒子的,你想想那含义。疙瘩大爷让爸把一堆劈柴放在大门口点着,他自己拿出一沓烧纸,往火上一张张地放着,边放边叨咕:“白丫头、黑小子,跟爸回家吃饺子。”火光中,我看见疙瘩大爷脸上就挂泪了,我和小妹就大气儿也不敢出。小弟还算英雄,别看小,上前用胖乎乎的小手给疙瘩大爷擦眼泪。疙瘩大爷一把手把小弟揽进怀里,“文文”地哭出声了。小弟愣模愣样,歪着身子抬头望爸,吓傻了,不会说话。爸也不知声,拿着纸,往火里扔。我和小妹进屋,小妹伸手去火盆烤火,边烤边用嘴咝哈咝哈地整着动静。大奶便让小妹上炕,把小妹的手攥在手心里往上拉,说:“孩儿呀,冷吧?”我边烧水边趴着屋门往里望。我说:“冷啥,她就好整这一出,啥事都一惊一乍、大惊小怪的,平时吃辣椒就这样:喝一口凉水,一缩脖一缩脖的;吃一口辣椒,一咝哈一咝哈的,端着俩小膀儿!”小妹说:“就你好,装人呢!”我说:“穷臭美,摆浪子呗,我妈让穿厚棉袄不穿,等得瑟出病就老实不臭美啦!”大奶说:“得听你妈话。”“我牙缝儿都咝咝往外冒凉气呢。”小妹边说边咯咯地笑,一口小白牙齐齐的,蜡光映着她红红的小脸蛋、红红的小嘴唇,红红的绫子系在头稍。我这才发现小妹为啥真冷,冻得上牙打下牙,原来没系围脖,也没戴帽子,怕把蹶着的小辫儿压趴下。烧了开水,小弟放桌子,小妹捡碗。爸拿蓝瓷花酒壶给疙瘩大爷烫酒,把酒壶坐在一个茶缸里,倒上热水,茶缸是白漆的,上面有红字“先进工作者”,是爸给疙瘩大爷的。饺子煮开锅,我先捞上一个让疙瘩大奶尝尝行不行,大奶接过碗去咬一小口,说:“他妈拉个巴子的,真香,他爹你也尝尝。”我、小弟、小妹便全笑。疙瘩大爷狠狠瞪疙瘩大奶一眼:“当孩子面,怎么说话呢?没家教!”疙瘩大奶说:“真的香嘛,老三家里的就是会做吃的。”又望着爸说:“你是有福的人。”爸便笑,让我赶紧捞,说得赶紧回家,看你妈和你姐在家该着急啦。
      这时候,村子里灯火通明,鞭炮声像开了锅。爸领着我们飞快地往家奔。爸和弟进屋直奔炕稍,二踢脚和鞭一直都是放在炕稍那口老板柜底下的,怕返潮,爸说返潮该哑炮啦。妈说:“如果不响,就窜不起来,不好的,日子就发不起来。”
      妈和姐已经把火烧开,外屋热气腾腾,来回哈着腰才看得清路,不至于碰到水缸、锅台犄角上。那时都是十印或十二印的大铁锅,人多,干烧也烧不开锅,妈总会把芝麻秆、豆秆留在三十儿晚上烧,一是火头硬,可以灰少;二是有含义——芝麻秆有芝麻开花节节高的意思,比喻日子一年比一年好,况且那芝麻秆也通人性,如人所愿,边烧边噼啪噼啪的出声音,像小鞭儿似的;豆杆烧出的圆圆的黄豆粒在灶坑门口滚来滚去,比喻财源滚滚来,豆秆烧火时也会发出吉祥的声音。烧这硬杆柴禾,灰少,不像平常,早上起来,还得用掏耙把灰扒出来,用破簸箕倒大门外的粪坑里,过年了,妈不让,说:“灰也是财。”得等到初三早上放水,一起往出倒。灰多了,就扒出堆在灶坑旮旯,有时来帮串门的半大孩子,前呼后拥的,不小心就有人踩到灰堆里了,外屋便立刻锅台、缸盖、盖帘上一层灰。那扫地笤帚就在灰堆上面的大钉子上吊着,下面的招帚篾上,妈横着缝上一条红布,两面对称,用白线,大大的双线针脚。
      我和小弟、小妹一黑天便把纸糊的灯笼挂在大门口两边挨着院墙的桃树、杏树上,灯笼里面点着五彩的小蜡烛,配着纸的颜色,散发着红的、粉的、绿的、黄的、蓝的光晕。接神时,爸会把火盆端大门口,火盆里的苞米棒火烧得正旺,红腾腾的。红红的火光中,苞米脸膛的模样依稀可见,火盆外面的红黄的泥巴,由于天长日久的手磨光滑如镜,返着光。
      姐看着外屋的锅,妈便在外面东一趟、西一趟地来回走动着,那片七彩祥云般的围裙快乐地随着妈,好像激动得在狂舞,底边忽起忽落。妈会在房后的那个院门口下放一块红纸,用一块红石头压上,那大红纸折得四四方方,面朝里。然后是猪圈门两边墙头上,也是压两块大红纸,用红石头,后来改用红砖,然后点上两支红蜡烛。妈对猪是虔诚的,穷养猪、富读书,这是我从小就知道的。爸对猪也是虔诚的,说:“咱老祖宗的看家本事就是养猪,把日子过起来的。”爸忙着给马圈里的六畜兴旺或槽头大吉旁坐上一根红蜡烛,在鸡鸭鹅架门口坐上一截红蜡烛,厕所门口也放一截红蜡烛。


      东北的民居,正房永远是背北面南的。爸说:“皇上的坐位就是背北面南。”早上第一缕阳光会第一时间射进屋里,照在墙上,有阳光的日子,心情就好,就觉得暧暖的。疙瘩大爷、疙瘩大奶管太阳叫日头爷,说:“没有日头爷就啥也不能活的。”爸妈常叨咕:“太阳照屁股啦,还不起来,懒蛋子。”出房门,从东边山墙那里到房后,属北面,右边为东北墙角,左面为西北墙角;站在后院门前面,右边墙角叫西南墙角,左边墙角叫东南墙角,四面八方。爸拿着烧纸、火柴走在前面,小弟挑着灯笼尾随着爸,我和小妹挑着灯笼跟着。先到房后东墙角,爸便跪下,嘴里叨咕着,把纸放在地下,让小弟把灯笼杆交到我手,也跪下,把纸点着。然后是西北墙角。然后回到门前,先东南墙角,然后西南墙角。我和小妹挑着灯笼,一声不吭,妈告诉我们不许乱讲话。我和小妹有点儿毛头鼠尾的,眼睛偷着四处望,只看到远处的村屯到处是亮,我想爸是在招魂吧!我的心忐忑不安,大气也不敢出,想着活着的人、死了的人,想着那些死去的亲人一定回家过年来啦,他们一定看到我们啦。而我们只能感知,即使相逢也看不见他们。他们远离故乡,平时也许因各种原因无法回来跟他们的亲人团聚,我想,这年三十儿的夜晚,他们的魂一定会回到出生地的。
      吃饺子之前,妈已把四个猪爪烀好,端到桌子上。妈对小妹说:“今年你老姐本命年,把前爪给她,你啃后边的。”小妹说:“我才不呢!我还想今年当大班长,开学典礼时上台讲话呢!”说着就拿起前爪放在自己碗里,然后歪着身子,用胳膊肘挡着碗。妈说:“听话,本命年多琐碎,给你姐,让她往前抓挠抓挠,你明年再啃前爪,今年啃后爪。”我一听妈这样说,竟掉下泪来。年三十儿晚上啃猪爪,前爪意味着往前挠的,可自打小妹、小弟能啃猪爪后,我就再也没有啃过前爪。姐说:“大三十儿晚上不许哭,疙瘩大爷说,眼泪全是金豆子。”小妹说:“把小弟的给她嘛!”妈说:“你是姐姐,有这道理吗?”小弟说:“我也想当大班长,那多威风!”我说:“你俩想,谁不想?”小妹扬着脸,两个胳膊肘立在桌上,双手举着那猪前爪,正旁若无人地啃着,忽然听姐说我流泪了,不啃了,用小手使劲掰着,掰下后边的两个小蹄夹,“啪,啪”两下扔进我的碗里,说:“给你,你往前爬吧!”边用一抹布擦着手、嘴上的油,边咯咯地笑起来,声音像一阵微风掠过风铃。小弟噗哧一下乐出了鼻涕泡,姐乐得眼角挂着泪,我看着那俩小蹄夹,哭也不是,笑也不是,望着小妹没词了,爸妈也都笑得变了形……
      三十儿晚上和初一早上,我家吃饺子是不用碗的,都是用爸外出开会特意带回的小花碟子。小碟只有罐头瓶盖那样大,刚好装一个饺子,它白得细腻,有沿,沿口里面有一两朵小碎花,躺在横着半个八字的窝里,底下有圆棱,拿着不至于烫手。妈平时吃饭是不会让我们用碟子、盘子之类浅平东西的,妈说:“嘴会像浅碟子似的,有啥话装不住,会惹乱子的。”爸却不这样认为,爸说:“平时听你的,这两顿听我的,这样吃法好,我女儿都像大户人家的小姐,我儿子像大户人家的少爷,我看着高兴。”爸喝酒喝得脸上通红。妈说:“你会不会说?不会说别说。应该是女儿像淑女,儿子像书生。”爸说:“就那点儿意思,浅碟子嘴,证明口才好,将来到社会上都是人才。”妈说:“那你怎么没当上大官?还吹呢!”爸说:“我这辈子就是当队长的命啦。”小妹说:“我将来当省长。”小弟说:“那我当县长。”小妹又咯咯乐上了。“还是比我小,我管着你。”小弟说:“那我当中央首长,看谁大!”小妹说:“不怕风大扇了舌头!”妈说:“我这四方台主任啥时候有人接班呢?”爸说:“快,等你儿子娶媳妇的,那时候你就有接班人啦!”姐说:“我就当不管部长,一切行动听指挥,前仆后继跟党走。”我说:“还砸碎万恶的旧世界,革命重担挑肩上呢!”小妹说:“还步调一致才能得胜利呢!”爸妈就在一边乐,小弟就眨巴着小眼睛,给爸倒酒……
      吃完饭,爸和小弟、小妹又满屯子乱窜,妈给猪、狗、鸡、鸭、鹅的都喂几个饺子,把锅里盆里也都放上饺子,然后把手用香皂洗干净,在炕上铺上一条新的小红被,拿出新扑克,在上面摆顺。一副扑克,拿出大小王,四张大K,剩下的十二张代表一年中的十二个月。先把扑克洗三遍,用左手拿着,正面朝下,右手一张一张地分两排摊开,上排六张,下排六张,摆完十二张,再从头每轮一张往上摞,一摞四张。然后从第一摞最下面抽出一张来,是几就放在第几摞下面,然后从那一摞上抽最下面一张,是几就放在第几摞上面,等一月的四张牌出来,就是大尖出来时就停。有时牌全出来,最后出大尖,证明这一年全顺;如果没捡开,就记上还有哪几个月没出来,就说明那几个月不怎么好。但时间一长就忘了这茬儿,也没觉怎么的,就又太太平平的年头到年底了……



       当我写下这些文字的时候,爸、疙瘩大爷、疙瘩大奶都已经不在这光鲜亮丽的世界有几年了。我想,在之后这些招魂守岁的夜里,他们也一定会回家来看看的。爸竟比疙瘩大爷先走,这是怎样无法说清的事实呀。埋葬爸时,大爷说:“孩子们,别哭了,你爸是八府巡案官,去外省啦,做大事去啦。”小弟挺英雄,没有倒下,我、姐、小妹全哭不出声了,两腿发软,被人架回家的。疙瘩大奶走时,是疙瘩大爷和爸送完最后一程的;爸走时,是疙瘩大爷和小弟送完最后一程的;疙瘩大爷走时,是小弟和乡亲们送完最后一程的。妈说:“你疙瘩大爷去那边护河堤去啦。”从小到大,从外面回家,第一句话便是这样的:如果先看到爸,会说:“爸,我妈呢?”如果先看到妈,会说:“妈,我爸呢?”如果一个也见不到,就会房前房后东张西望,望不到,便会喊:“妈、妈、妈!”“爸、爸、爸!”关键是妈,觉得妈是家的魂儿,没妈还了得。邻居们听到喊声,会开门出来,笑呵呵地说:“刚才还看见你妈在园里忙活呢。”我们便会说:“这老太太,这老头。”边说边笑,感觉满足得不得了。我知道,有一天,我们也会变成这老头、这老太太的。
       如今庄主夫人真的老啦!当年的四方台主任已经退居二线,她的接班人,像爸说的,正是她儿子娶来的媳妇,当然时代变了,四方台边也经常有小弟的身影。我和姐姐、小妹早已出嫁离开了老宅。可有时候,我们还是会翻出她心爱的嫁衣——那件偏大襟的小红缎子夹袄——让她穿上,带着她重温旧梦,跟她共享人世间的沧桑与繁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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