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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诸暨漫谈

2022-01-04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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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到国亮兄的诸暨采风邀请时,我其实征了一下。
近十余年,因为《眼底沧桑》以及一些文化地理类约稿的写作,我至少有一半时间是在不同的城市间穿行。然而,在这段并不算短的漫游中,诸暨从来没有成为过我的探访目标。
诸暨其实与我所在的金华地区毗邻,高铁时代,更是只有一小时的车程。事实上,我已经无数次与这座城市擦肩而过:无论北行还是南归,也无论是火车还是汽车,我都必须经过诸暨地区,但我也从来没有因此而下车。
这应该就是俗话说的“灯盏下黑”吧。
不过,在之后两天,对诸暨的深入行走后,我却渐渐有了另一个念头:某种角度上,隐藏自身,或许恰恰是诸暨曾经希望自己能够达到的效果。

应店街


我对诸暨最早的了解来自应店街。那时我还在上小学。
我是从父亲那里听说这个地名的。当时他是一名货车司机,几乎每个星期都要在杭州与永康之间往返。后来我还知道,不只是他,全省几乎所有的司机,几乎都知道应店街。
对他们而言,应店街,是一家永不打烊的饭店。应店街上应该有很多饭店,但他们心领神会,知道彼此说的都是同一家,他们甚至还有一份共同的菜单:豆腐羹、红烧泥鳅、白切鸡。在父亲的描述里,它们几乎成为了人间绝味。
在高铁与高速之前的国道省道时代,进一次省会并不容易。以我父亲为例,永康到杭州的两百七八十公里,几乎要走上一天。而全省各地司机,清晨发车,四方聚拢,赶到应店街时,都已是又饿又渴。
此时一间饭店的出现,无异于救苦救难。如果手艺还算不错,更是大慈大悲。
我理解司机们对应店街饭店的感情。这里距离杭州,只剩得一百余里路。酒足饭饱(当时连交通法都还没有禁止酒驾),几脚油门,便能够听到钱塘江的潮声了。一段颠簸的旅程终于胜利在望。
或许是这种类似于“省城门户”的感觉吧。长期以来,我一直以为,应店街属于杭州,至少也是萧山地界。但这次来诸暨,我才知道,应店街竟然并不是一条街,而是一个曾经被03省道贯穿的大镇;更重要的是,它虽然与杭州地区相邻,却隶属于诸暨,隶属于绍兴地区。
这么些年,原来诸暨始终躲在一条被错误理解的街名后面。唏嘘之余,我隐约察觉,这种地名上的误导,似乎并非无意。
一方水土的真正机心,或许正隐藏其间。

西施


“不吃西施豆腐,等于白来诸暨一趟”。
我猜测,司机们津津乐道的“应店街豆腐羹”,也属于“西施豆腐”的一种。或者说,应店街那种诸暨传统的豆腐烧法,后来被叫成了“西施豆腐”。
作为西施的故里,这位中国历史上头号美女的文章自然是要做足的。
诸暨有关西施最重要的遗迹,应该是在她昔日浣纱处建立起来的西施祠殿。诸暨西施殿的文字资料,最早出现在中唐,但始建于何时,已无法考究。唐宋以来一千余年间,祠庙屡毁屡建,绵延不断。我见到的西施殿景区是上世纪八十年代重修的,据说占地面积达到21000平方米,由西施殿、浣沙石、古越台、碑廊、苎萝亭等建筑景观,穿插着浣纱江等水景组成。
看得出来,设计者着实下过功夫。整个西施殿景区曲径回廊,亭榭池沼相间,加之所依凭的古苎萝山,错落有致而又不失野逸潇洒。
只是,这是一座注定避免不了遗憾的祠堂。
——很简单,有谁能在正殿上安放一尊人人都满意的西子雕像?
我看到的西施,据说设计者是一位著名的美院教授。妩媚而不失英武,确有几分神韵,但她就符合了我心里对西施的想象吗?
一千个人就有一千个哈姆雷特。何况,一位美女的面容,相比一位悲痛的王子,更是要神秘万倍。
即便是吴王夫差,一二十年朝夕相处,他就真正认清了西施的真面目吗——
这位敌国进献的绝色美女,究竟是一位纯净如玉、被无辜卷入战局的水乡女子,还是一名经过严格训练的红粉间谍?
这两种身份,原本可以通过西施的归宿来倒推。然而,吴亡之后,所有的正史以及官方记录,对这位来自诸暨的女子,却都未留下任何记载。
甚至没有一个字的评论。
夫差自杀前用白布蒙住了自己的脸。随着他的倒下,有关西施的一切,就如同一条受惊的鱼,悄无声息地沉入了水底。

珍珠与香榧


在一些先秦典籍以及野史笔记中,西施的结局不外乎两种。一是与旧情人范蠡泛舟五湖逍遥终老;再则是被自己的越人同胞当作祸国殃民的红颜祸水,装入皮囊沉了江。
后一种说法,总令我联想起诸暨的一项传统产业,至少已经盛行了数百年的珍珠养殖——在当地的民间传说里,西施原本就是嫦娥的掌上明珠所化——诸暨是很有名的珍珠之乡,世界上98%的淡水珍珠产自中国,而中国80%以上的淡水珍珠来自诸暨。
在我的印象中,所有的珍珠都带着一种淡淡的哀愁。它们终究都是为了包裹沙砾而生。再极致的圆润,也不过是为了掩饰最隐秘的伤口。
除了珍珠,诸暨的著名土产还有香榧。我记得,这种名贵的坚果类树种,有一个温婉的别名:妃子树。
这是一种可以长成参天大树的常绿乔木,至少有着上千年的寿命。在自然环境下,一棵香榧树通常需要几百年才能开花结果。
这其实是一种对人间居高临下的树。香榧,它们狭长的果实,悬在我们的头顶,就像无数双透过树叶缝隙悄然观察人类的眼睛。
“人类一思考,上帝便发笑。”在面积达50平方公里、种植有百年以上香榧树4.1万株,全国唯一的诸暨香榧森林公园,这句著名的西方谚语总在我脑海中挥之不去。我还莫名地想起,在西方,香榧的木材,是制造棋盘的最佳材料。
——无论句践还是夫差,凡人的一生,又能挪得过几步残局?
苍天无语对枯棋。所有的香榧都在盔甲般的坚壳里静默如佛。
正如孕有珍珠的蚌壳蛰伏在淤泥深处悄无声息。

诸暨


从应店街到西施,从西施到珍珠,到香榧。随着对这座城市的了解深入,诸暨,越来越给我一种尽可能将自己隐匿起来的神秘印象。但我又明显感觉到,这种隐匿,并不是为了逃避,而好像是在悄无声息地积聚力量。
抑或说,酝酿计谋。
我想起了“诸暨”这个地名的由来。“诸”者,诸侯;“暨”者,“及”也。当年大禹治水成功,召集天下诸侯于会稽山赏功罚过;而所谓“诸暨”,便是集会之前各方诸侯的驻留之所。
那次集会并不祥和,大禹还以迟到为名杀了一个诸侯。而相比会稽山的公开宣判,在诸暨的那几日无疑更为凶险:天下所有的派系,都要在披上锦袍玉带之前,达成彼此的和解。
我发现,相比“会稽”、“山阴”、“绍兴”之类当地地名,“诸暨”两字的读音,唇舌动作幅度最小,甚至可以接近于不动声色。
幕后的幽静永远比台前的喧闹残酷。
然而,也正是在这种残酷中,一种专属于越人的坚忍性格悄然形成。
——世人大概早已忘记,句践之前,诸暨,才是越国的都城。
直到今天,诸暨还是绍兴地区经济实力最强的属县。某种意义上,相比不留痕迹的西施赴吴,所谓“卧薪尝胆”,更像是一句高调的政治口号。
我忽然意识到,当代诸暨的辉煌,或许正是受益于这种古越人传承下来的务实而坚忍的精神。
中国百强县市;福布斯中国大陆最佳商业城市;“国际袜都”;米果果小镇:农业版“迪斯尼乐园”……
一张从远古拉到今天的强弓终于激射而出。正如春来花开,一股积蓄千年的地气,在我的眼前迅猛勃发。

                                              2018.7.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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