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归与返乡:精神出逃者的田园
2022-01-04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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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鸿
一
公元405年,平凡的年度,发生了一些平凡的事情。
这一年,一个年号义熙的皇帝登上了皇位,一个名叫刘毅的将军驰骋天下,一个法号鸠摩罗什的和尚在埋头翻译《大智度论》,不能完全确定的是,一个被后世称为“画祖”的画家顾恺之,也在这一年去世。这一年的十月,或者十一月,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个秋天,一个做了八十几天彭泽县令的诗人陶渊明,终于走出多年的困扰,下定出逃的决心——他要回归田园了。
田园,这个充满诗意、令人陶醉的词汇,不但在乱象丛生的魏晋时代,即便是一千多年后的今天,仍然在很多人心中散发着温暖的意味。这其实是一个有关文明的超级悖论。在文明的带领下,人们满腔热情地逃离乡野,远离故土,又不断在远方的星空下仰望,满含热泪地怀念土地。广袤的田园,日红月白,山影雄浑,草木自在生长,泥土芬芳,柴扉虚掩,鸡犬相闻,炊烟缭绕……这一切,都像一个巨大的消化器,纾解着心头的焦虑和忧郁,阻隔着世界的喧嚣和吵嚷,阻隔着奔走的仓皇,为灵魂提供栖息之地。
“方宅十余亩,草屋八九间。榆柳荫后檐,桃李罗堂前。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颠。户庭无尘杂,虚室有余闲。”诗人陶渊明这样深情地描绘他的田园。
在他的诗里,桃李、桑柳、炊烟,鸡鸣、狗叫,都是有灵魂的,或者说,都是可以叫醒灵魂的。这些朴素的村庄意象,经过诗心酝酿,转化成蕴藉的磁石,吸引着被尘俗遮蔽的人心。身在田园,生命沉浸在静谧闲逸中,那些毫无意义的忙碌,皮笑肉不笑的折腰逢迎,是那样荒诞,而“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道狭草木长,夕露沾我衣”的乡间劳作,却是如此惬意;“时复虚里人,披草共来往。相见无杂言,但道桑麻长”的乡风,又是如此亲切而温馨。
当然,这可能只是事情的表象,作为出逃事件当事人的陶渊明,可能有着现代人难以理解的深层领悟,在浩淼的宇宙时空中,短暂的生命那么卑微和无奈,对于人生来说,到底什么是最重要的呢?诗人有着十分清醒的认知,“天地长不没,山川无改时。草木得常理,霜露荣悴之。谓人最灵智,独复不如兹”。人常自称为万物之灵,其实还不如草木能循着自然常理生灭不息,总要假想出一些意义和价值,为虚幻的事物耗尽心力,到头来痛惜精神的荒芜。
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
回去吧!田园都快荒芜了,为什么还不回去呢?陶渊明在返乡路上发出的这一声喟叹,像是一头困兽回归自然的长啸,又像是一只出笼鸷鸟的长鸣。貌似在于牵挂家里的田园,可明眼人都能看得出,归去的最大动力,不是荒芜的田园,而是荒芜的心灵。田园是生命的根,田园将芜,意味着根的失落,精神的枯萎。
二
很多迹象表明,陶渊明的出逃是自愿的,也是成功的,绝响式的。比如传世的诗歌,身后的嘉许和推崇,还有他的安然老去。
翻阅五千年的文明史,我们可以清晰看到许多身陷尘网、却又向往田园纵情山水的身影,感知到无数心怀宁静闲逸梦想的灵魂。“即此羡闲逸,怅然吟式微”,王维曾经这样感慨;“吾将曳尾于涂中”,庄子曾经这样自喻;“挥指五弦”、“目送归鸿”,嵇康这样自况。“从今若许闲乘月,柱杖无时夜叩门”,陆游如此畅想。但是,像陶渊明这样安贫乐贱,固守寒庐,寄意田园,从容走近苍茫的自然与林泉,并将自己织进阡陌和农事的,的确不多。在庄子那里,我们只看到了恣意的想象,没有看到可爱的乡村。在嵇康那里,我们看到了内心的愤懑,没有看到真正的远离。在王维那里,我们只看到田园的诗意和出世的意愿,却没有看到实际的行动。更多的人,是披着一身的疲惫,在尘世的扑腾和美好的情怀中左右挣扎。
只有陶渊明,似乎真正领悟了亘古以来就存在的人与自然的关系课题,打通了哲思与自然的神秘通道,并在心中建构起属于自己的自由王国。他躬耕自资,身体力行,参加劳动,不以与泥土为伍而轻贱众生;他深入民众,贴近草根生活,赋予古朴乡村以真正的诗意;他真诚地践行着劳动与闲逸相结合的生存方式,而且近乎完美地表达了这一生存方式。也许,正因为如此,他决绝的转身,诗意的回归和返乡,才能在历史长河中获得某种行为范式的效果,被后世误入迷途的人们艳羡不已,却又难以模仿。就连天资极高的苏东坡,经历宦海沉浮,忙碌颠簸日久,方才彻悟生命的真谛,决计对一张琴,一壶酒,一溪云,作个闲人。
今天,当物欲遮蔽心灵世界,乡村田园纷纷陷落城镇之口之际,我们再来探视陶渊明的文学世界,讨论陶渊明的隐逸和出逃,以及他所代表的文学传统,并不是呼吁向农耕经济倒退,刻意揭露工业文明的丑陋,而是进行某种类似于招魂的精神仪式,为过于物质化、功利化的现代社会,为饱受攻掠、濒临崩溃的大自然,也为这个精神生活日益颓败低俗的时代,召回一个率真、素朴、清洁的灵魂。
有人说,真正的诗人注定是人类的先知。只有这样的诗人,才可能把陷入历史迷误的大地转换成诗意的大地。陶渊明,就是这样的诗人。他以饱满而清新的田园诗情,以逃出樊笼奔向田野的孤独背影,在历史的层层迷雾中,向世人指引通向生命本真与本源的道路:“缘溪行,忘路之远近。忽逢桃花林,夹岸数百步,中无杂树,芳华鲜美,落英缤纷。”
然而,出逃是艰难的,回归与返乡意味着放弃的勇气。当我们捧读《归去来辞》,那种人到中年、误入歧途的仓皇心境,令人惊心。这些心境,说到底,是一种深刻的精神反思。反思,尤其是带着否定的反思,是痛苦的,也是需要勇气的。“既自以心为形役,奚惆怅而独悲。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对自我的否定与放弃,痛彻心扉。在这种情境下,再去理解所谓的“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我们所触碰到的,其实是隐隐的生存困惑与心灵纠缠。
三
自幼“少怀高尚,颖脱不羁”的陶渊明,尽管家道衰微,父亲早亡,但所幸的是,他有一个好外公。外公不但是一代名士,而且家中藏书丰富。这似乎为陶渊明的成长起到了重要作用。年幼的陶渊明,可能因此而获得了不同常人的心灵滋养,“少年罕人事,游好在六经”,六经的滋养,孕育了陶渊明少年时期“猛志逸四海”的抱负,“抚剑独行游”的豪情,也培育了他“性本爱丘山”的志趣,“忘怀得失,以此自终”的自适。从二十九岁为家境所迫进入官场,先后五次仕而隐,隐而仕的经历,最终促成了他的毅然回归。
这种心理的转折与变化,与喧嚣的时代有关,与沉静的心灵有关,与悠久的耕读传统有关。试想,当一个人从小在乡村的夕阳下,伴着牛舌卷过青草的声音,捧读古籍,心灵需要何等的沉浸;当微风送着炊烟,撞击一个富有诗意的心灵,会生出怎样的遐想。身心融入恬静的大自然,精神光华遍布整个世界,在这样的世界里,人是无拘无束无比自由的,生命像一方清澈见底的水洼。
可惜的是,当陶渊明走出浸染身心已久的田园与丘山之后,一切都发生了变化,从为江州祭酒,到入桓玄幕府;从任刘裕参军,到改任刘敬宣参军.再到任彭泽令.十三年中,生命开始出现另外一种景象,世界也露出另一副面目。向往本真与闲逸的他,无奈地发现,“一去十三年,误落尘网中”。后世的德国思想家马克斯•韦伯说,世界不再令人着迷。假使陶渊明听到这句话,定会引以为知己。对他而言,田园之外的世界的确不令人着迷,充满了太多虚伪、约束,被量化的日常生活,生命的光鲜无处存放,所以在陶渊明的诗歌中,我们所领略最多的意象就是“樊笼“、”尘网”。
或许是历史有着某种重合,又或许是人性有着某种共振,一千多年后,陶渊明所说的“樊笼”、”尘网”,在法国思想家福柯那里,被描述为现代社会制度的范本,命名为“规训社会”,福柯为我们揭示了一种真相:人一经踏入社会这条翻滚的河流,就注定要被生活规训,被无休止地编制进社会秩序中。久而久之,失去本真,漠视自然,遗忘存在。德国存在主义哲学家海德格尔也深感“现代人碌碌在世,却陷入一种万劫不复的沉沦之中”,因而终身致力于寻找一条“回家”之路,这种回家,也就是陶渊明的“复得返自然”。
也有人拿陶渊明与古希腊的伊壁鸠鲁相比。伊壁鸠鲁主张顺从自然,回归简朴清贫的田园生活。他说,“贤人应当喜爱田园生活”,“最大的幸福就是身体的无痛苦和灵魂的无纷扰”,这种主张背后所彰显的对于精神和谐的渴望,与陶渊明是一致的。更耐人寻味的是,在后世的诗人和哲学家中,许多人都信奉这种回归诗学、回归哲学,从诺瓦利斯、荷尔德林,到哈代、梭罗、惠特曼、泰戈尔,几乎异口同声地呼吁回归乡土、回归自然、回归传统。
《约翰福音》说,我曾经眼瞎,现在我重见光明。以此审视陶渊明的回归与返乡,有着非同寻常的意义,那就是,物质越是发达,我们就越需要保持对精神的敬畏,时刻警惕不以心为形役,追求内心的光明,不让精神流浪。现代“怀乡病”的兴盛,也充分印证了都市生活给予人的心灵盲目。海子的诗歌唱到,珍惜黄昏的村庄,珍惜雨水的村庄,万里无云,如同我永恒的悲伤。在乡村,在田园,我们内心深处的记忆不断泛起,我们生命中最深沉而又最痛苦的情感得到慰藉,那里,有母亲、有大地、有明月、有炊烟袅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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