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饭(修改稿)
2022-01-04经典散文
[db:简介]
剑鸿
黄昏悄悄来临,天空披上黑色外衣开始夜行。田野仿佛渐渐睡去,村子仍然喧腾无比,河塘里的鸭子嘎嘎叫得最欢,贪玩的孩子已从清凉的河里上岸,它们仍然毫无顾忌地嬉戏。晚饭之前,我必须趁着短暂的暮色,将小黄牛引入牛栏,将小鸡关进鸡笼,将鸭子赶回鸭舍。
小黄牛最能领会我的意图,稍微摆动牛绳,它就知道该走哪个方向。小鸡翅膀也足够丰满,可以跳跃着飞起,母鸡带头,它们会自觉跳进鸡笼,只需数清数目,盖好笼盖。最头疼的是那群还在河里疯玩的鸭子,拌好的鸭食不足以勾起它们的食欲,稚嫩的呼唤对它们毫无半点吸引力,石子瓦片和竹竿激起的水花也难催促它们上岸,我必须同弟弟联合起来,牵着长长的绳子在河面将鸭群隔开,才能终止它们没完没了的打情骂俏。不仅如此,上岸之后,它们还要在巷子里到处游逛,甚至想投入别人家过夜,忍无可忍,只有使用暴力,和它们开展一场追逐,或者战斗,直到扑腾得一地鸭毛,满身腥气。
早晨煮好的米饭,装在饭篮里。饭篮挂在厅堂通风的地方。父母的事情忙完,畜禽安顿好,一家人就可以取下饭篮,开始吃晚饭,安心度过乡村之夜。有时饭篮里的米饭很浅,不够撑饱全家人的胃。导致饭不够的原因有很多,可能是早上用米桶量米的时候没有量足,也可能意外地来了客人,还可能是中午撑得太饱,或者在拌鸭食的时候勺子挖得太重。总之,我面临出门借饭的新使命。
昏黄的灯光绕过沾满蜘蛛网的梁柱,从门口和窗户中照射出来,没有半点力气,它们刚走出不远就跌倒在一片黑暗里。离门口和窗户三五步远的地方,事物们稠密地黏在一起,墙和巷子、树木与天空、老井和柴垛,混为一谈难分彼此。我对黑暗有着天生的畏惧,那些白天看不到的事物,会趁着黑暗,以光的形式、声音的形式、或者影子的形式浮现出来,呈现另一种神秘的喧嚣。比如天上的星星,墙角的虫鸣,满地觅食的老鼠,还有人们经常神秘兮兮谈起的无常和鬼魂。
村子恢复了平静。走在路上,可以听见黄牛在牛栏里嚼着稻草,老鼠的脚步仓皇而琐碎,蝙蝠唧唧地到处飞舞,蚊子嗡嗡地挤在巷子里,时不时地撞击我的额头和面颊。
谁家会有饭剩余?这看上去是个问题。但只要站在洒满灯光的门口,喊一声奶奶、伯母、婶婶,就可以获得答案。我更关心路途的远近,希望越近越好,可以减少提心吊胆穿越黑暗的时间,避免路过那些让我害怕的门洞。我记得大眼家的楼上放着一口棺材,那是他的爷爷为自己准备的。我是在一次捉迷藏的过程中发现这口棺材的。当时我毫无顾忌地爬上他家的木梯,隐身在一捆柴草之后,紧张而又高兴地看着大眼他们到处瞎撞却找不到我,最后大眼也爬上楼来,我想换个地方隐藏,回头就看见黑乎乎的棺材摆在柴草中间,我屁滚尿流地滑下楼梯,再不敢踏进这栋房子。矮子家的老房子里曾经操办过她奶奶的丧事,尽管已经过去了很久,但每次走到他家门口,我就会情不自禁地想起那些白蜡烛的阴森森的光芒。
借饭的不同,更多的在于借,而不在于饭。借意味着还。有借有还,再借不难。借和还,都牵涉着信誉和面子。所以无论对借方、还是对被借方,更像是一种礼节或者规范。只要主人家有饭,就不会吝啬。盛饭的时候,人们会尽可能地装满,每舀一勺子饭,都要用勺背一层一层压紧,打实,然后不断堆高,直到堆得没办法再高。在人们的眼里,高高耸起的一碗米饭,既表达着热情慷慨,也象征着温饱无虞。我站在一边看着邻居们怎样把饭堆高,堆起来的米饭一直顶着我的鼻子。我闻着米饭的香气,肚子开始咕咕叫。
端着饭顺利地穿过黑暗,我的任务就算完成。
任何事情都有例外。例外这种东西,出现得很少,但适合做记忆的种子。我说的例外,发生在黑暗的巷子里,我端着饭,闻着饭香,小心翼翼走着,但墙角有古怪的丝丝声传来,我很想马上逃开,但米饭实在堆得太高,只能缓缓地移动脚步才不致于掉落。我很想弄清楚声音的底细,尽量屏着呼吸,仔细聆听。奇怪的声音离我越来越近,想象中突然出现了一条昂头张口的菜花蛇,阴冷,湿腻,狰狞。这条蛇很像前不久跑进邻居家的那条蛇,当时它趁着黑夜溜进邻居家的厅堂,身体盘住鸡笼,造成一家人的恐慌。邻居认为蛇是祖先神灵的化身,不忍杀生,用火钳远远地将蛇请到野外。
我想起那条蛇,感觉赤脚上有什么东西滑过,双腿发软,手中一滑,饭碗落下。我大叫一声,往家里跑。母亲端了煤油灯,来到巷子里。灯火摇曳,巷子里什么都没有,只比白天多了黑暗,还有我们晃来晃去的影子。米饭洒在地上,像开着一朵大白花。母亲用手将上面的米饭轻轻扒入碗里,又拿来扫帚,将饭粒扫起。母亲的影子,被灯光投射到星光闪烁的天空,我看不到它的轮廓和边际。母亲的善后打消了我对一碗饭的惋惜和对那只瓷碗的忏悔,只是那丝丝的怪叫声还在耳边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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