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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泥淖之中

2022-01-04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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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泥淖之中

                                                                  文/苏敏

      我感觉我就要死了。
      他将我推向一个泥淖。

      黑色的,带着腐殖质气味的泥浆,发出油黑的光亮,踩上去会有气泡汩汩冒出,会有如手抚摸嘴唇亲吻的感觉,它是如此的温柔,似乎有一种魔力,像一个风尘女子,她正以曼妙的身姿,摄人魂魄的体香,以及火焰一样的眼神与嘴唇,勾搭着我,挑逗着我,她抚摸我的脸,我的脖子,我的胸脯,甚至我的大腿和裆部,我口干舌燥,呼吸急促,心跳加快,浑身发热,我感到我的下体正在鼓胀,蠢蠢而动,呼之欲出。
      但它是一个深不见底的泥淖。它可以吞陷一辆战车,一匹战马,也可以吞陷一个可以以一敌百的勇士。一旦你不慎跌入或被人推进泥淖,你便会感到你的肉身不断在往下沉陷。泥淖下面,有一种强大的魔力,迫使你不断下坠,下沉。尽管你开始尝试拔出一只脚,想要逃离,但很不幸的是,就在你使劲拔出一只脚的时候,你的另一只脚将会陷得更深。有时候,越努力,越无用,越挣扎,越接近死亡。
      眼看,泥浆即将淹没膝盖,淹没大腿,淹没你的裆部、臀部,然后是腰。你举起双手也没用,你大喊也没有用,你的呼吸开始越来越困难,你开始大汗淋漓,你开始越来越感到绝望。你多么期望有一只手向你伸过来,哪怕是一只柔弱的手。此时此刻,它都能如一道光,一道闪电。但是,没有,没有那一只手,没有那一道光,没有那一道闪电。夕阳如血,风在大地之上来回吹荡,天空什么都没有,连一只鸟也没有。
      你在泥淖里继续下陷。这是一种不可抗拒的下陷。泥浆开始淹没至你的胸脯。你感到一种巨大的,容不得你反抗的压力,它压迫着你的胸,你的肺。你的肺部此时不能自由扩张,气息不能顺利地吸进和吐出。你的呼吸越来越急促,越来越困难,越来越虚弱,你简直就快要窒息。你仍在期盼有一只手,一根绳索,哪怕是一根稻草,但是,什么都没有,大地之上,一片荒芜,暮色潇潇,天越来越暗。
      你开始绝望,而泥浆越来越汹涌,它紧紧地裹着你,裹着你的脚,小腿,大腿,你的腰,你的腹部,还有胳膊,手臂。你下陷的速度越来越快,已经开始淹没至你的双肩,淹没到你的脖子。你努力地将两只手高高举起,你的手像是一面旗帜,投降的旗帜,如你脸色一样苍白。是的,你这一刻开始想要投降,对脚下的泥淖,对那个将你踢下去的那个人。你想过卧薪尝胆,想过胯下之辱。而他正在泥淖的一旁,抽烟,大笑。他的笑声在旷野之上被风撕成碎片,如冰雪一样悲凉、透骨;脚下的泥淖则不言不语,继续吞噬你。你开始绝望。
      你感觉你就要死了。但你不想这么轻易死去。你的耳边回荡着战马的嘶鸣,和女人的温存;你的眼前浮现刀光剑影,和一家人在一起的天伦。但你一直坚信,上天不会就这么轻易让你死去。还有太多的事情等着你去做,还有更多的沙场等着你驰骋,还有太多的草原等着你打马奔驰。还有,你的孩子,等着你回家。

      但此时,我已经命悬一线。将我推向泥淖的那个人转身而去。他已经看到我的面色苍白,我的青筋暴突,我的口开始吐白沫,我的瞳孔开始放大,我的声音开始越来越微弱,我的手和脚开始僵硬。他知道,我已经再无回天之力。他临走前,再将我踩了一脚。
      在我将死之前,我的脑海里闪过了无数英雄,他们充满正义,手持长剑,脚踏飞马,犹如从天而降,像一道闪电,一道光,来到泥淖边。他那只有力的手臂,朝我伸了过来。是的,这个时候,哪怕是他的一根指头,都可以救我。我不否认,我想要继续活着。
      ——但我始终没有等到。这是我面临的境况。
      这个场景,在我这几十年的光阴里,我一次又一次碰到。
      十四年前,我躺在安医附院的病床上,高烧,浑身关节疼痛,身体感觉越来越缥缈,虚无,如一缕青烟,只要有一丝风,便会四散。医生拒绝给我开具任何药物,对于一个将死之人,继续用药是一种最无效的,最可耻的浪费。医院里,墙壁惨白,灯光惨白,病床上的被单惨白,我的脸色惨白。我如同掉进一个深不见底的泥淖。
      父亲坐在我的身边。他浑浊的目光里,似乎有一种泪水一样的东西在打转,但终究是没有落下来。他用他那粗糙的甚至有些硌人的手掌,一遍又一遍抚摸着我瘦弱发烫的身体,按摩着我疼痛的关节。后来,我知道,当所有的人都决定放弃的时候,是父亲决定做最后的一搏。他不愿一个中年黑发人送一个年轻的黑发人。在这之后的不久,父亲那头黑发,一夜变白。
      父亲就是那个英雄,他打马而来。父亲的决定,将我从那深不见底的泥淖里拔了出来。我得以重生。这种重生,并非凤凰涅槃,只是一种苟且偷生。但生是一件多么美好的事情。多年后,我在想,如果父亲当初的决定不那么坚定,我今天早就变成了地底下的一堆尸骨,雪白的,如医院的墙壁,灯光,床单一样。
      而活着是那么的艰难,这其中包括病魔继续对我的折磨,摧残,甚至毁灭性的打击,我一次又一次地被送往医院,送往ICU重症监护室。我的身体,一次次被各种X光,放射线照射,或者躺着,或者站着,任由其摆布。在他们的照射后,我的身体被分成黑白两部分,一部分是看不见的肉体和血管,在那些影像的资料上,只是灰暗或黑漆漆模糊的一块;而那些较为分明的,是我的骨头,我的肋骨一根根排列,有序,分明,整齐而不错乱,我的胸骨像是一块盾牌。
      我知道,这些骨头,在多年后,将会凌乱,将会碎裂,但我更知道,就在那个时候,就是它们,支撑着我那些看不见的肉体,和遍布全身的血管;我的五脏六腑在他们的呵护下,秩序井然地罗列和堆砌在我的体内。但是,即使在那样的呵护下,细菌与病毒并没有放弃对他们的攻击,我的死亡,便是从它们的衰败开始,从它们的受损开始。注入到体内的药物,从塑料瓶里,经过透明的皮管,滴进我的血管里,再进入到毛细血管,然后进入我的肌肤,以及我的这些脏器之中。那些看不见的地方,正刀光剑影,杀声阵阵。
      生与死,有时候就隔着一层薄薄的窗户纸。我看似鲜活的肌体,实质上有一大半已经陷入死亡的泥淖。医生,护士,家人,他们对我的治疗和照顾,让我一次次从死亡的手中挣脱出来。他们便是我陷入泥淖之前的那根救命稻草。那时,我坐在或躺在一间出租屋里,挂水,吃药,偶尔在房间里来回走动,或者给我的女儿写信。窗户外边,是我的母亲,妻子,弟弟和我刚满一岁的女儿,他们在阳光下,脸上挂着一种淡淡的笑容。我知道,那种努力挤出来的笑容背后,都汹涌着无限的泪水与悲伤 。
      我知道我就要死去。但我内心里一刻也没想到我将会死去。我坚信我还可以继续活着,有一百个理由,有一万个理由,我都应该活着,没有一个理由能让我就这么死去。窗户里,偶尔透来一缕阳光,这是苏州城里冬日最温暖的阳光,它从高耸的虎丘塔顶而来,从烟波浩渺的太湖岸边而来,从缓缓流淌的护城河里而来,那是一道给人希望和希冀的光芒,它给了我从未有过的温暖与力量。我一边想着我的死去,又一边想着我可能的活着。是的,那时候,轻轻的一根指头,便可以将我推向地狱,也可以将我从死神的边缘拉回来。
      我一遍遍地跟死亡较量。这种骨子里的不屈,而今又在我的身上开始滋生和发芽。其实,我觉它一直就在我的体内,这是一种融入血液的东西,似乎已经成为我体内一条基因上的密码。它只是一直潜伏着,蛰伏着,随时都可能再次萌芽,生长,甚至蓬勃。这些年,我对任何事情都绝不轻言放弃。那些最困难的时候,我一遍遍地问自己,坚持是什么?有一种声音,一直坚定地回荡在我的耳边——坚持就是,当你只剩最后半口气息的时候,你仍要呐喊,仍要告诉这个世界,我不会这样轻易死去。
      生活从来不易。命运的手掌也从不会轻易地让我在大难不死之后这样逍遥和自在。每当我稍微活得滋润的时候,它便又再次找上门来。现实的生活中,一个又一个的磨难继续在等着我,它们如泥淖一样,深不可测,深不见底,让人无法自拔。而这些人为设计的陷阱,它比死亡更黑暗,更令人恐惧,更让人绝望。有时候,你在它们面前,挣扎也没用,反抗也没用,你眼睁睁地看着他躲在一个阴暗的角落里,在跺脚,吐唾沫,在阴险地狂笑;或者他在你的面前,兴奋地看着你死去。这是他想要的结果。
      泥淖已经开始要淹没我的脖子了,我还有一口气息。这口气息还在,我便不相信我会死去。正如我的父亲,在我昏迷不醒的时候,他一直说,我生命之河上还有一座桥,这座桥风雨欲坠,但没有断。

      我等着一只鸟飞过,它的翅膀扇动气流,虎虎生风,有这一丝风,我相信我也会一跃而出。我期待着一道光,这道光,哪怕是最微弱的那种,但也温暖,也能给人力量,有它,我也可以一跃而出。
      “当天空黑暗到一定程度,星辰就会熠熠闪光。”——我和我的父亲一样坚信,生命之河上,那座桥,没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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