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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中不能丢弃之轻——读杰克伦敦《热爱生命》之二

2022-01-04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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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除了每天在北极荒原上找吃的努力,那个迷路的淘金人随身携带的东西也是小说家花费心机设计,读者值得注意的。我列举一下他刚被同伴比尔抛弃,独自上路时的物品,共有这几样:一枝没有子弹的猎枪,一口白铁罐,一包火柴,一条毛毯,一把猎刀,一块手表,还有顶顶重要的,一只沉重的装满金子的鹿皮袋。金子,是淘金人来这北极苦寒之地冒险赌命所图的东西,他就是为这东西来的。但现在,生命受到了威胁,没有食物,沉重的金子成为消耗他体力的首要负担,比一堆废铁更无用,他不得不首先丢弃它。这个过程是充满矛盾的,他发现自己背不动那么多金子,必须丢掉一半时,并没有直接丢弃,而是找个地方把金子藏好,并做上记号,怀着以后再回来取的侥幸心理。到后来随着体力的衰竭,生还希望的降低,当他必须抛弃剩下的一半金子时,就不再费力去掩藏,而是丢在地上了。从这动作里读者可读到他的绝望,到这时候,他来北极已是白来,这场赌博中先赢的东西已经输光,只剩下一条性命了。他必须拼命保住这最后的老本,除此再没有可爱惜的东西。
  但是他只丢了金子,别的东西一样也没有丢。因为它们都是和生命有关的必需品,能够帮助他苟延残喘,度过难关。火柴至关重要,生火取暖,吓阻野兽,烧烤野味(如果有的话),都靠它。所以他把火柴细心地保护着,为怕丢失或受潮分成两半,一半藏在帽子里,一半用纸包好贴胸揣着。白铁罐可以烧开水,煮食物(如果有的话),还可以用来抓小鲦鱼,没有东西吃,他每晚喝几罐开水暖身,也能增加一些热量,抵抗北极的寒冷。毛毯盖着睡觉,还可以撕了来裹脚(他的鞋早就走烂了),猎刀是遇见野兽时拼搏的武器,这些都不能丢。没有子弹的枪其实是多余的,而且很重,应该丢。但他怀着还能打猎的希望,虽然在荒原上找到一颗子弹的可能性极低,还是舍不得丢。这是一种执拗,但这不是守财奴的执拗,而是饥饿的人想东西吃的执拗,守财奴宁死也不丢弃黄金,而他不丢枪的动机还是为了活下去。
  真正于他生命无用的东西,是那块表。在北极荒原上,人是不需要看时间的,日出而行,日落而息,表有什么用呢?但他没有丢掉那块表,不但没有丢,而且时时在看表,现在是几点几点。作者有多次写到准确的时间。这是一个非常关键的细节,是作者经过精心考虑的。别的东西像枪,火柴,白铁罐,毛毯,都是一个行路人的必需品,谁来写都会想到。但别人就可能忽略了那块没有什么用处的表,一开始就不写它。但杰克伦敦写了,这证明杰克伦敦不但是一个好作家,还是一个货真价实在北极那种恶劣的环境里挣扎过来的人。没有在荒无人烟的地方过生活的体验,就不会知道一块表对一个人的重要,随时随地知道时间对一个人维持他生命的力量,保持活下去的勇气和信念的重要。这小小的,计算时间的机械,会让你记得你还是个活人,你还在一分钟一分钟,一小时一小时的活着。动物从自然界的晨昏更替,白天黑夜知道它的生命在延续,而人必须知道得更精准,到小时,到分。这是另一种执拗,身为掌握文明的人类的执拗。它包含着一种高贵,超越了生存的需求,它让人在面对严酷环境的折磨时保持着一种智慧生物的骄傲,而这骄傲是支持他活下去,藐视自然,与自然肉搏到底的重要动机。所以那人一直不丢他的表,身体再虚弱,精神再沮丧,每天仍然不忘给表上发条。当然,他不丢掉表也是因为一块表的重量很轻,算不上一件负担,换成一口二十斤重的大座钟还是丢了的算。
  如此,这个人背着这些生命中不能再少的东西在荒原上日夜兼程,寻找生的可能。体力越来越枯竭,他后来连这些也背不动了。他先丢了枪,放弃了打猎的希望,然后丢了毛毯,然后丢了猎刀。但是剩下的三样东西他没有丢:火柴,白铁罐,手表。他留着火柴和白铁罐烧水喝,留着手表看时间,在神智几乎昏迷的最后几天里他都没有忘记给表上发条!一个人热爱生命的本能,在他对火种和时间的执拗上得到了最大的体现。他的一切都失去了,但生命之火没有熄灭,而那根持续走动的表针清楚地表明生命之车轮还载着这垂危的人奋勇向前。
  生命的顽强,何其令人感动。人到头来,属于自己的只有生命,这是到了山穷水尽人才会真正领会的道理。可到了山穷水尽还握着身外之物不撒手的人,也有的是。
  这个人后来遇见了他的同伴比尔——他被狼吃剩的残骸。丢弃同伴逃生的人,却先被荒原收了生。在比尔的白骨旁边,别无他物,唯有那只装着金子的鹿皮袋,上面被狼牙啃了几个洞。我们可以想象,两个淘金人的装备本来一样,比尔也有那一套物品:没有子弹的枪,火柴,白铁罐,毯子,猎刀,手表,和满满一鹿皮袋的金子。这个人最先丢的是金子,而比尔和他相反,别的一切都丢了,却到死还背着那一袋沉甸甸的金子。他真该死了。荒原可以宽容任何一种坚持,唯独不能宽容守财奴式的坚持。
  那么只剩下这个人了,抛弃一切身外之物,单留着火种和时间的这个人。他用火柴生了火,烧开一罐热水喝下去,看了时间,最后一次给表上好发条,走向远处海边的大船,做生命最后的努力。他成功了,活了下来。当他爬到船上的人看得见他的距离时,已经失去意识,像虫豸一样在地上爬行。那三件东西是否还在他身上?作者没有写。我想,火柴和手表多半还在,而白铁罐应该没有了吧,昏迷的人既不能煮开水喝,那劳什子还阻碍他的爬行。到这个份上,就连火柴和手表都不必要了。人在将死之时,生命只剩下了生命。至于他醒来以后,有没有后悔不该扔掉金子,想不想返回荒原拿他丢掉的(还有比尔的)金子,读者无从得知,但是我想对一个从死亡线上挣扎过来的人来说,生活的本质就像小说开头的那首诗歌:

  “一切,只剩下了这么一点,
  他们经历过生活的困苦连颠,
  能做到这一步就算是胜利,
  虽然他们已输掉了赌博的本钱。”


  2014/9/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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