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端阳

看论坛端午热闹，也应个景，发一篇十几年前的小东西




    正正乌纱，捋顺红袍；深吸一口气，耸肩，凸胸，提臀；用力一跺底高五寸的皂靴，在铿锵的鼓点声里猛一声霹雳似的的叫板：“哇呀呀——” 摇摇摆摆地舞到了烟火弥漫的红氍毹正中心。世人的目光随着耀眼的投射灯，聚焦在了那张狰狞而又妩媚，威猛而又温和的花脸上。
    “噌”一声，抽出腰间长剑，钟馗睁圆了那双倒吊三角金睛眼，透过重重迷雾，借着手中利剑吞吐的万丈寒光，怒视着这个乌云缭绕的苍茫大地。
    五月初五，一年中阳气最盛的一天。
    天地间飘逸着艾蒿的清香和雄黄的辣气。这应该是三界的魑魅最胆战心惊的一天吧。钟馗不禁微微有些得意，罡风里，长袖飘飘。忽然，他看到了那只趾高气扬地在身边翩翩起舞的丑陋的黑蝙蝠，心里不禁有些发堵。扭转头，马上有个猥琐的小鬼谄笑着送上手巾。钟馗暗暗叹了口气，他讨厌它们，却又离不开它们——比如那只腥臭的蝙蝠，黑暗里，他全仗着它那物以类聚的方向感寻找邪恶。
    他突然觉得软弱和疲惫：他怀疑起自己的力量是否真能抵抗无处不在的罪恶。他感到了一阵痛楚，就象当年在人间金銮殿上一头撞向石阶时的刻骨铭心。不自觉地他摸了摸额头，满手血红的油彩。
    我书房悬着的画像上，钟馗的额头并不是红的，而只是一个虬髯的黑脸粗豪汉子。焚着檀香，泡着苦茶，锅里炖着粽子。乙酉端午的下午，独自对着钟馗像，思绪悠远。
    端午在一年之中，也象是我这30岁的光景吗？很快就过了无忧无虑的正月元宵、激情放纵的草长莺飞锦簇花团，如今是绿肥红瘦百花凋残，而随着惊蛰雷声蠕蠕而动的蝎虿毒虫却已羽翼丰满，四下观望。是不是以端午为界，从此将不再一味的春光浩荡，世界将一天天向肩头重重压下它残酷的份量，现实将一天天张开它那狞笑的巨口血盘——从今后夏阳将一天天的焦灼滚烫。是不是象30岁的你我，尽管不再天真浪漫，但胸中豪气尚存仍思一搏那样，端午时有位钟馗替我们来叫板无边无际的黑暗？30岁的人，似乎看清了这个世间的真相，似乎明白了自己的渺小无助，却仍不甘心就此低头。——
    端午的钟馗，又怎能容魍魉的嚣张？
    真有宿命吗？仅仅只要再过两个多月，七月半，借着对亲人的哀思，普天下的游魂野鬼，不分善恶，都将在庄严肃穆的法事中狂蹈跳踉。
    真能一笑泯恩仇吗？九月九，登高极目，一切是是非非恩恩怨怨将在所谓世情尽练的豁达里消散，似乎一切皆梦幻，尽可付与笑谈——那时寒风已起，万木萧瑟，岁将尽，人将老，白发等着白雪飘扬。
    古人都说五月还是一年中的恶月，五日更是五月中的恶日，是不是端午时正邪交战的惨烈吓破了老成执重温情脉脉的满天神佛的胆，因此不仅仅只有鬼魅才视端午为不祥的难关？
    是不是，钟馗只能舞在端阳？
    年复一年，钟馗永远只是小小的判官。
    啜一口苦茶。电视里正在直播不知哪里的一场龙舟赛：锣鼓喧天，彩旗匝地，手持麦克风的人亢奋激昂，满面红光。那位峨冠博带的演员满头大汗，一脸颟顸。
    窗外，风雨大作。突然企盼着风雨再大些，在这一年里阳气最盛的日子，也是最凶恶的日子里，发一场横冲直撞、浩浩荡荡、汹涌澎湃、势不可挡的滔滔浊浪——“端午水”！多少荡涤一点这个尘世间的龌龊肮脏。
    我仿佛看到，狂风暴雨里，一条真正的龙舟蜿蜒夭矫溯游而上，屈原一身雪白，长发纷乱，憔悴而又高傲地昂立于奋鬣怒突的龙头，眸子如烈火一般熊熊燃烧，直刺苍天——即使连钟馗的神通都没有，也还有人，能用生命、用尊严，向邪恶挑战！
    榴花似血，栀花似奠。
    菖蒲似剑！                                       

                                                                                                                     2005.6.11